[池震/陆离]如意 2

“一场二人越野封闭对谈”


“你小时候什么样儿啊。”

池震问,歪躺在车里。

“…什么什么样儿?”人说,但只是个意识稀薄的反应,胳膊悬撑在车门扶手边缘,“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提啊。”陆离的注意偏在窗外,呼吸泄漏的热气弥漫在玻璃上,凝成颗粒与水雾,话尾没有丝毫抓紧。对方那个问句泥鳅似的滑出指缝,敏捷地游走了,“等会说。”

池震沉默了几秒。

“我说,你小时候,”可很快,“就也是这个样儿?”人继而动了动颈椎,执拗又好像漫不经意,把视线略微抬起了点,透过越野玻璃深黑色的贴膜。脊椎依然半弯半斜,乱七八糟又绵软。

“哪个样?像什么?”陆离这次话是听清楚了,只是依然没能理解对方意思,只好转头看人,不怎么耐烦,呼吸仿佛飞鸟,勉强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,“幼稚园?”

“你女儿吧,那个。就蓬蓬纱的蓝裙子,看着小蝴蝶飘似的。”对方说,懒散叹了口气,墨镜半垮地架在鼻梁上,嘴唇又薄又红,鱼钩似的弯起来一点,像要钓鱼没钓鱼,要笑却不笑,“看半天了,结果皮得活蹦乱跳,像个窜天猴,嗓门还那么尖那么大。这肯定不能够是吴文萱的气质,遗传吧?像你?”

陆离侧过脸,端详了会。

“…一诺,”他把手指按在玻璃上,微妙又迟疑地停顿,继而摸出了条七弯八拐的透明河流,“是吧。”又摩挲,“我很小时候其实挺浑的,不像现在,那个时候特别耐磨又经摔打,还锻炼。男孩子,就是容易精气过剩的嘛,总而言之,无论是偷偷摸摸还是正大光明地打架,群架,我都做过,输赢悬殊,所以也屡教不改。别人看我爸妈家教斯文,教授啊老师啊,感觉多书香门第,哪想得到我是个混世魔王。”陆离说,快说完了,才反应过来他说了“我爸”,整个人猛然难受控制地僵硬了一秒,又去下意识望池震——但池震却竟然摸出烟,没看见他。

“开个窗。”更继续说。

人一听,“…不是,怎么开啊我?动什么窗户啊现在又?”只一个刹那,浑身平静又温柔的情绪已经变得重新焦躁起来,“你说我现在能…”

“天窗啊,个蠢蛋。”池震伸手,在墨镜上方肆无忌惮地半垂睫毛,颧骨锋利,指尖飞飘着指上去,“你一越野suv就车旁边有四扇窗透气?”

烟雾盘旋,打火机嚓的一声。

“我人刚都困睡着了。”

又道,“提个神?”

陆离看了人两秒。“…你信不信,我现在就能把你胳膊卸下来,挂在胸口正前面,”他的语气平淡冰冷,没有什么多余的波澜起伏,像冰块沉默地滑入了玻璃杯,“石膏绷带打上一两个月,顺便戒烟,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抽了。”

“…嗯,我信啊,”池震听见,拿气声笑了笑,继而漫不经心地在淡蓝色雾气里点头,烟云模糊,眼睫像蝴蝶振翅,颤动,“陆队长向来言出必行嘛。但现在呢问题是这样儿,你跟我多浪费一句,就要少看你女儿一秒钟,争分夺秒的事情,就为我一支烟。两相权衡,你又舍不舍得?”

人眯了眯眼睛。

风吹起来。

“烟灰不要掉我车里。”是警示。

车顶上,葳蕤繁茂的枝叶落下了深绿色影子,光线在罅隙里蔓延游动,金灿灿的,仿佛是金色的水藻。对方抬手拧开天窗,又按熄中控锁。

“啧,说起来还都是搭档,什么就你的你的,真独。我俩车啊。”人点燃烟,把打火机早扔进口袋,“没意思。”

陆离已经转过脸,再没说话。

池震摘掉墨镜。没几秒钟,烟灰就仿佛藤蔓苔藓,已经迅速地生长出来。蓝色烟雾像是纱幕,他漫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,又把雾气吹远,继续看人。这个时候,“人”几乎将大半身体倾斜在了另边车窗玻璃,重心与重量失衡,像液体。

吴文萱抱起一诺。

“走吧。”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又说了什么,脸白得像瓷,泛起釉光;池震读出不难分辨的唇语,“我们去…”然后句子断了,她扭头看向身旁。

“好啊,走。”身旁人说。三个人走向车,他在后视镜中掠了眼陆离。

陆离依然在看人。

池震伸手,将烟点在窗外。

“你俩。”半截烟已经烧了,细瘦的烟灰飘在地上,像花枝不堪重负断折,丝毫听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。他把自己压回座椅,摸出形状皱缩的两个字说问题。陆离听见声音,表情仿佛大梦初醒似,空缺了短暂一瞬,反应,随即才又抬头,重新在镜子里不动声色地侧脸望另个人。

“一诺长大了。”

半秒钟,说。

池震在镜子下看他。

“没必要吃的苦,走的弯路,没有什么必要让她吃。”人言简意赅,好像是在讲个什么“下雨打伞,饿了吃饭”的朴素道理。

池震看了人一个很久时刻,又看了第二个很久时刻,还剩半截的烟停在中指与无名指,橙红色火光映照雾气,变幻莫测。陆离伸手去关天窗,几片零星树叶掉在窗户狭窄的缝隙里,仿佛是翡翠,他偏了偏胳膊,把珠光宝气拨到边缘以外,“赶紧的,抽完解决了。”又低头,“什么毛病。”

烟灰又续了起来。

人拿左手摸了摸嘴唇沉默,“…行了行了,”随即又忽然挑起眉梢,不耐烦,“走吧我抽好了,别的不会,就会变着法儿催人,解个瘾这么难。”吊在降下玻璃边缘的右手手腕一撇,把东西扔进了下水道横栏缝隙。

陆离撇了人眼。

打亮转向灯。

“那什么,你就沿街随便找个地铁站把我放了就成。”红绿灯亮在远端,池震看了会热气蒸腾的车队,“就这附近随便。我办点事。”

“什么事。”陆离却说。

“什么什么事情?”这个问题来得意料之外,池震听见,已经下意识地眨眼睛想,条件反射,“怎么,办事情当然是私事了。你还没下班呢?”又习惯性道,手磨过墨镜镜框,羽毛飘荡似的浮在衣襟前,“兴趣来了随时随地审人啊?又不是刑侦局审讯室,小心我诉你侵犯隐私啊。”

“干什么。”

人重复了一遍。


池震是个惯性顺势而变的人,极少犹豫,人动他动,人不动他也动,在不自洽中自洽又自欺欺人,骗人总是先要骗自己。外物抓他不住,只能妥协,他也妥协;但陆离不变。池震能拿千万个答案敷衍人,陆离可以为人情世故不问,但凡要继续问,死磕到底,就依然毫无疑问会是同个问题。

池震想拿第二根烟,可又清楚自己确实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——他连第一根的尾半根都没有了。

“干什么,刑讯逼供啊。”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,摩挲打火机,“去店里见人啊,干什么。”

“店?”车停在队里。

“赶鸭子上架非要逼我当警察,还要full time全职,人模狗样随叫随到。现在我餐馆酒吧不能照顾了,清闲散职干不成了,当然只能拜托老大换人交别人管啦。”池震侧脸,轮廓融在五颜六色的霓虹里,“换人,账本总是要交接吧?姑娘总要交接吧?满意没?”

陆离没说话。

“算了算了,”他沉默几秒,“地铁站我看也算了,过红绿灯,干脆就在路口把我放了得了,”又道,打火机盖“嚓”得掀开,焰尾飘得随心所欲、肆无忌惮,幽蓝色镶着金边波纹,摄人心魄,“麻烦,真是。”还把这句话见缝插针还给了人。

“你看现在好打车吗?”

结果半晌,人忽然又说。

“…怎么,打棍棒子卖颗枣啊?”池震勾嘴角起来,笑意戏谑地戳破人,没留情面。又伸手重新把墨镜挂住脸,变得像个地痞流氓了,“我又不差几分钟,也不差这几十几百块钱。”

天逐渐滚起晚霞。

“你呢。”可他能说尖锐锋利的话,中控键却终究躺在身旁人手底,人置身在滚滚车流中,池震无处开门,无地落脚,“什么我啊?”陆离还忽然又问了个琢磨不透的问题,“我什么我,你问问题问清楚啊?”

“你问我,我小时候,我现在问你。”人继续道,却没看人,眼神安静又平淡,只松掉手闸,朝前微乎其微一段路程。

池震看人。

“怎么了?”车又停下。

“没怎么,问个问题,”陆离转头望人,人钩落半截眼镜,问他,“我如果今天不回答,你是不是准备不放我下车走人了?”

陆离眨了眨眼睛。

“我只是问了个问题。”

半晌,他说。

“我。”

池震说了遍“我”,重复,慢条斯理,继而弯起胳膊,波澜不动地重新把墨镜推上眼睛,“平心而论,除了读书时需要见缝插针,逃课接私活挣点黑钱,没执照偷摸着多打几桩官司,”又是下个半晌,“也就一般。”

陆离看向他。

“怎么?”看人看他,“失望了?”对方说,又微微挑起下撇的眉毛,像是刀锋半露。他说完,陆离听见,却没有说话,池震于是停顿几秒,“…真心的,”随即意料之中地笑起来,继续道,“遇到你我就已经够惨的了——律师被搞到吊销执照,流落街头;管餐馆酒吧又被逼到走投无路,横跳职业,跑来当警察。人生在世,哪儿还那么多的悲惨故事啊。想不想让人活了?”

人看完他,撇过脸。

五六点钟,霞光瑰丽,逐渐燃起的火烧云气势汹汹,天幕边际卷过镶金。这个时候快要是下班高峰,车流汇聚起来。车前红绿灯漫长,车队也依然漫长;池震转过脸与视线,拿手撑起下颌。

大概等过第二个灯。

毫无预兆,“她呢?”

他忽然又出声。

对方听见,无声地皱了下眉。

“你刚说,你自己为了女儿是这样想的,为了人好,少走弯路,平安顺遂。”人说,语气平缓地解释措辞,只是问,没有动作,“她呢,她又是怎么看?说实话,我挺好奇。”

陆离沉默了会儿。

“我们意见相同,文萱也是。事实也就是这样。”最后一个红灯,他缓慢踩停刹车,瞳孔深邃,“这些也不算什么。”

池震望过去人。

“可你依然喜欢她。”是个陈述。

这是一个过于直白,直截了当,且几近冒犯的语句,没有丝毫修辞与技巧的柔化。陆离闻言,僵硬了瞬,随即已经侧过脸去。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,仿佛是短兵相接地要与人对视,几乎像要抽出赤裸的刀剑。

池震却很平静。几秒钟后。

“不过这也不冲突。”

又继续说。

“她觉得是,你觉得也是。”他笑了下,毫无遮掩地摇头,笑溢出来。结果还是人坐在这里看人和女儿,“太荒谬了”,池震想。

他也坐在这里看人。

几声喇叭次第地鸣响起来。

“行了,走了要,”灯亮起,“前面放我路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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