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李飞/李维民]风餐 1

一、


“你们这个字要刷金粉吗?”工人边问,在急风骤雨里把撑起的伞收下去,“骨灰盒家属自己放,不要踩墓碑台阶,对,好了放下去就不用管了。”

风与雨夹杂在一起,再大的伞几乎也没有什么作用,李飞湿了半个,李维民替他湿了大半个,下个眨眼,他看见盒子外包裹的红布眨眼也已经变湿,洇成黑色。

“……这个粉,就一个问题,有点儿容易掉,大概一年过了来看人一次就得补一次,”李维民撑了大半只伞在骨灰盒顶,把李飞放在手臂旁边,工人在封盖两侧抹完水泥,“除了这个…还能上漆,”工人也湿透了,“漆长些,一次保个两三年吧。”

李飞撑三个人中着最大的一只伞。“再没亲人了。”整个东山陵墓像裹在雾里。他想。

工人拿起伞。

“您看?”人说完,又笑了笑,“还是不用?这就下山了?”

过了仿佛许久又不久的几秒。

“漆。”

李维民说。

“行,”对方听见,点头,湿淋淋地应了声,“漆金得等雨停了。那我这边工作暂时就算是已经做完了,就先下山,之后还有什么缴费问题您都可以在大厅问服务人员。不多打扰您们。”

他说完,人已经走向下山楼梯,手中的伞飘在雾和雨中,像只风雨飘摇的纸艇。

又让浪潮吞没。

大小细密的雨珠染在镜片上,李维民取下眼镜,“…去,”没去擦,“今天先给你外婆鞠个躬。”他看着李飞把自己整个人沉在伞底,“下次再来,把要磕的头补上。”

下个沉默之后,一直像凝固了的伞面重新又动起来,李飞站过去,几乎磕头似鞠了三个躬,人全湿透,伞再次变得没有了什么更多意义。等他起身,旁边,李维民还没来得及收回远放的视线。他随着对方追去看同个方向,大概抬头,其实丝毫不知道要看什么。

东山还未开发的大半个山顶平静又沉默,掩盖在纱幕似的很多雾与雨中。

之后更多年里,李飞来过东山陵墓更多次。

有时李维民能在,“…挖了这么多年了,”更多时候不能,“越挖越往山尖儿上,越爬越高,越卖越贵,”他说,从跪的地面起身,“还没挖完。”埋头挑了两个苹果,抻袖子擦了一个,“民叔,”又摸了热醺醺的酥糖藏在口袋里,“你渴吗?要不现在吃?”说完,露出点儿虎牙,仿佛明亮又白灿灿的星星。

太阳炽热又锋利,像箭。李飞顶着光线抬头看去许多层阶梯以上,许多人像流光溢彩的糖纸。

人瞥了眼。

“只记得吃。”

随即,“…人只会有越来越多。”李维民抬了抬头,过了会儿,又才笑了下。“快死不起了。”

下个刹那,他听见,下意识地僵住肩背。


雨在快下山时终于变小。

台阶湿、窄、冷硬,李维民还是走在李飞之前,夹杂湿软的枯枝败叶、人脚步落入积水的“哒哒”声。李飞撑的伞太大,雨珠颤动,有雨从伞面迸溅落在人的伞面,也有横斜着落在人后背,意料之中地,对方仅剩半个没湿的肩膀很快也湿了。

人像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”似,被这一场瓢泼大雨灌洗了遍心肝脾肺。从半山腰下到山脚,两个人断续又磕绊走了十几分钟。

“进车。”

直到下回到停车场。

“赶紧,”李维民拉开半个车门、弯腰,探身把空调调开,暖气吹出,几乎在下个转瞬就把人裹得要四肢百骸松懈下去,“干净衣服在后座,自己拿了脱了赶紧换。”

李飞顿了下,“…我再去趟大厅。”整个人尚且浸在饱满酥松的热气里,“去回来就回家。”对方说完,伸手就关上了车门。

他手还握着雨伞,水滴从伞尖滑低。没一会儿,地毯便满布斑点。

又几秒。

几秒之后,等李飞再回神,斑点已经连成了星罗棋布的星图,不成样子。

他反应过来。

人愣了愣,眨眼变得有些无所适从,心跳空了半拍,继而在耳畔亮起:李维民对他是太好,可李飞心中依然有那些寄人篱下、俯仰由人的自觉。难以避免。

“我靠。”

这不是朝夕之间可以矫正的习惯。他下意识徒劳又毫无意义地抹了把地毯,而就在毫无意义的下一秒,又醍醐灌顶地醒悟过来:不只地毯,他人坐得久,整个后座都湿了。

于是,李维民办完事回来,出乎意料,只看见了走之前湿漉漉的李飞仍纹丝不动地僵坐在后排座椅上。

“嗯?”

李维民见状,“怎么回事儿?”无意识也停了下,“衣服…”开口,刚想要迟疑问“是衣服小了?穿不下了?”但人看过去,东西根本还原模原样地蹲在袋子里。

他低了下眼睛。

“飞飞?”

又喊了声,带着浑身蒸腾的雨气坐进车中。

门关上。李维民停了片刻。

在这个时候,沉默的气氛像是个玻璃樽,又脆又薄。

很久之后。“飞飞。”忽然,人偏了下头,又是一声。抬起手,帮李飞把挡在眼睛之前的头发细致拨开。

“…民叔,”很久以前,李维民说过一次同一句话,“运气没有那么好。”在李飞对他敌意最重的九、十岁,“比不上你爸爸,从来也没能当过谁的父亲。”

因为女儿之死,林巧音对李建中永远有难以释怀的迁怒和憎恶,与此同时,又感念李维民始终记挂素绢、照拂李飞。于是从小到大,无论李飞旁敲侧击、死缠烂打问过多少次父亲,她从来绝口不提——可尽管如此,父亲和孩子永远血浓于水,退一万步,就算从未谋面,素不相识,又有哪个小孩愿意看见自己仅剩的亲人不喜爱自己父亲,却偏爱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?

“我永远不会是、也当不了你的父亲。”他在李飞说“你不是我爸,你只是个外人,你没有权力管我”时,也平心静气说的是这一句。“但是,飞飞,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保证,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。”

“咱们两个,永远是一家人。”

回温的车内,李飞停滞几秒,呼吸忽然间变得急促。

“永远都是。”

他说,重新重复了遍。伸手把两个湿淋淋的人揉成一个人。


.

许多年过去,东山陵墓越扩建,越向山顶;广州的墓地均价也早已从千元变成了以万计数。

“快死不起了。”

对方说完,已经转回视线,随即又皱眉,微微弯腰,伸手挪正了下风拂歪的花束,仿佛全然漫不经意似。

干警察,人相信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,也相信举头三尺,有诸多专业之外与逻辑之外的避讳需要心照不宣、心领神会。李飞从小耳濡目染,潜移默化,太早更太过清楚:“死生事大”无疑是其中之一。

“这是……”他想,“虽然…”他不相信。无声张了张嘴,可听见的话只是像飞鸟,反复盘旋,挥之不去。

人的脑海在这个时候却变得空旷了,只剩身体一时之间陡然出了层汗,汗津津地虚浮在肩背上,不受控制感觉到了这个旺盛年龄本不应该的疲惫又困倦,心力交瘁。他不知道李维民为什么竟然能说。

“走吧?”

然而,人继续道。已经转身。

这么多年,东山陵墓这条上山道路翻修了许多次,道路渐平、渐宽。李飞也走了或新或旧的路许多次,或上或下。但只要与李维民一起,对方总是走在他之前。

像这条路湿滑,永远在下着瓢泼大雨。


*许多私设

**许多纰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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