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谭魏]万事随缘


谭宗明住的别墅很大。大到足够能同时打几场高尔夫、跑马、落直升机,更不必讲开宴会之类的事。而尽管,动动眉就可翻覆云雨,谈笑间摧折樯橹,他却一直推崇,至少是在表面上推崇“以和为贵,万事随缘”。

虽然说足不出别墅就能知天下,运筹帷幄。但终归有一些应酬玩乐,是谭宗明也不太适合推却的。十月份中旬,圈内有场小型聚会,人不多,两只巴掌就数得过来。位置订在所有人都去过的烟波居,吃云南菜。

谭宗明携老严赴局。开得是那辆奢华外露,贵气逼人的保时捷。身上不穿西装,也不着阿玛尼,迪奥之类名牌——修身养性,自穿戴始。他名下几处庄子,都是专从民间请了有老手艺的师傅。做衣服,衣料只用棉麻丝。谭宗明吃穿住行,自给自足,万事不求他人。

大家开局前先插科打诨了几句,其实成功人士也非时时端着。人非圣贤,全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,食色性也,同样会说点带颜色的笑语,玩玩扑克麻将。谭宗明也打牌,却只玩“争上游”,连最普及的斗地主都懒得学。而且争上游,他打的还是有三带一,四带一,两对对子可以一起出的最无赖、不要脸的玩法。因此但凡涉及牌局,大家一向对他敬而远之——知道您做生意可以只手遮天,不走寻常路,但若牌局也这样,就实在欺人太甚了。如此,打不起,总躲得起的,您请旁边歇着,也请“君子观局不语”。

每逢这种境况,一向随喜的谭总还真挺有点讪讪的——他自小陪家里长辈玩牌,讨他们欢心,规矩之类当然是老人家说了算,长年累月下来,便成了今日这个结果。


“子华怎么还不到?说是取两饼好白茶来,给我们开开眼,这都快半小时,掉茶堆里都得爬出来啦。”圈里的老大哥扔张红桃九出来,笑着提。

“怕又是去找停车位,刚发我信息,都是人。”老严压了一张K出去,“人挤人,车挤车,开得车再好,有用?”

“我去看看。”谭宗明起身,抓住几秒钟间隙,他还没忘抽空递个眼神给老严,让他先把那张五丢出去,“……顺便也接一接子华,别让他说我们这群人见牌忘友,俗。”

“他不俗,他牌上了手,不比除了你外的人都精!”王源调侃。

谭宗明哈哈一笑,出门去,将门轻轻带住。


他绕着阑干,从小楼底的园子石径穿过。石子砌成的池塘里,水色很轻很浅,鱼一尾尾甩出水花,吐着泡泡,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。天气阴沉沉,似要下雨。谭宗明瞧着鱼得趣,便弯下腰,看锦鲤背上泛起亮红、橙黄、斑斓金色的光,照向池塘最底下。

又蹲了会,谭宗明才直起背脊,有人从他身边过,要去大堂。路人本已绕开了谭宗明,却不知道怎么这样巧,他正好撑着膝盖站了起来——结果肩膀撞在了对方胸口当中,正正的,不偏不倚,顶得人退了两、三步,才堪堪稳住。男人情急间,手不由按在被狠打了一下的位置,抿起嘴唇。

“啊呀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谭宗明伸手扶了扶人。对方抬起脸,告慰似的笑了下。于是这时,他才再惯性得扫了扫对面的人两个来回,上下左右——混迹商场多年的毛病,这辈子都改不掉。

不料男人也抬起眉梢,循谭宗明看自己的视线看回去。他的面相有些单薄,几近苍白,眼角微微朝下撇,显出份清高。很有意思。

“你不必这么看我,”男人放下胸口的手。他的声音温温和和,起伏平淡。把笑意扩地大些,他继续道:“只是撞了下,不打紧,我不会你讹钱的。”

谭宗明闻言,愣了一愣,哑然失笑。弯着眉有一会儿,他方才摆摆手解释:“要这么说,我也还真的不怕被讹钱。”

对方点点头,也仿佛很捧场的抿了抿嘴角,却并不再往下深言。复一含颌后,便绕开谭宗明去了大堂。目送人走远,天上也响起了沉闷的雷声,铅云波动起伏,如同奔跑咆哮的大江大海。谭宗明仰头望罢天,同样朝厅堂走去。

雨紧跟在他身后,密密连缀。

几分钟前给他撞地差点倒地的男人正在结账,POS机吱吱呀呀打出账单,柜台服务员递给他笔,请客人签名。白色纸条上两个字遛进谭宗明眼里:那笔字写得真是难得漂亮,不需要想,背后是有几十年的功底了。萧萧肃肃,内秀洒脱。好看,好看的了不得。

魏渭。

而男人背后仿佛长了另一双眼睛。谭宗明也发现了,对方似乎对逡巡的视线有远超于常人的敏感。他叫人发现,也不怎么觉得尴尬,倒像小男孩做了恶作剧,无伤大雅,只是十分的好玩。于是谭宗明索性,迈了几步路过去,伸手,主动道。

“你好,我是谭宗明。”


魏渭轻轻微笑。他放下笔,把签好的单子递给工作人员,低头示意。才再回过面,接过谭宗明的问候,手上不轻不重地回握两下,力度适中又温和。谭宗明感觉到魏渭掌心的清凉和干燥。

那双手苍白到像要透明。

“久仰,久仰了。”谭宗明听见魏渭的回答。对方语气恳切自然,却并没有如何的热衷,礼貌绰绰有余,表面亲和很足。

“我叫魏渭,谭总应该方才就知道了。”这句话倒是很一针见血,一点也不刻意的留下情面,极配他的一双眼睛,一笔好字。有清高也有傲骨,十足十。

“哪里,是魏先生的字太好。我虽不太通书写字画,但猜想方才那笔字,师承的应是赵孟頫吧。好字放在哪里都藏不住,真是一不小心,没留神就瞧见了。珠玉若是要生光,压恐怕也是压不下的啊。”谭宗明四两千斤,不碰魏渭棱角,打个太极便绕开过去。

“谭总实在是谬赞了。”魏渭轻轻一笑,松开手,“先前在门外,就看见了谭总的保时捷。还揣度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本尊,结果……”他摊开手,摆出个“如此”的模样,修剪的清清爽爽的鬓角也露了出来。

谭宗明见魏渭一身亮灰色的休闲西服,身下是闲适随意的裤子。一个色系,也是干净的颜色款式。


“宗明?”

不等谭宗明和魏渭继续谈下去,一个明快的声音恰巧响了起来。谭宗明移开视线,正看见顾子华提着个塑料袋,拿着茶叶走来。

“老魏,巧啊,你也在。好久没和下棋喝茶了,什么时候,一定再约一场。”顾子华亲和的上前来,握住魏渭肩膀,熟稔地打招呼,仿佛是相交已深了。

“好啊,”魏渭笑道,“你订日子,我扫榻烹茶相待。”这份笑容,他的诚意有十二分。谭宗明看在眼中,摇了摇头,心想,果然,商场上纵横风云怎么样。君子如水,一杯茶、一局棋。

“没有问题,到时候我们电话,随时联系。”顾子华比出手势,一面方回头看向谭宗明,疑问着讲,“有意思啊,你们两个,怎么,是认识?”

“刚刚认识。”谭宗明一边接过话头,道:“走吧老顾,大哥等了你半天了,牌局都出了多少场了,再不去,里面人都得扒了你的皮。”一边又朝魏渭点头,示意自己离开。于是三个人分作两边,一面扑入雨中,一面去向小楼。然而,跟随了谭宗明许多年的直觉却在隐隐的游动着——直觉谭宗明和魏渭的结束,尚且遥遥无期。



顾子华和谭宗明一起回到房间,经过细细窄窄的小径,拂花弄柳时雨水也落在了两个人的肩头上。于是,谭宗明一件深蓝色麻织外衫便这样给沾成湿润润的,变得近乎黑蓝。进屋,伴着瓢泼的大雨,牌局也战地正酣。谭宗明十分钟前出门,现在回来一看,四个人竟都还卡在原地,是副不进不退的模样。

“哟,子华总算到啦。果然还是要人去请请才能来得快。”老大哥用指节敲了敲玻璃杯杯沿,杯子发出幽回的声音。

“哪里。是交通太乱太挤,人又多。现在富豪都抢着买直升机,要我说,买航空母舰也没用,过几年,迟早天上地下,全堵得一塌糊涂!”顾子华哈哈一笑,一面把茶叶取出来,摇摇手腕示意:“这是我今年才收的老茶,闻闻,香地多美。”

“我看看。”王源侧过去,手不碰茶,只就着对方手轻轻一嗅。罢了,惊讶地一挑眼梢,“嚯!果真好,不枉费等的半小时。”他转过脸,朝其他几人说,“来来来,别打了,先喝茶。好茶当前如同美人当前,天下可没让美人干等着的道理。”

“嘿,扯淡吧。老王,你是牌不好,不敢打了吧。”老严朗朗一笑。

“看破不说破。”谭宗明弯了弯眉,扭头和顾子华一起烧起沸水,破开茶叶,摆开了茶具。


顾子华把闻香杯传给每个人。温热的瓷杯躺在谭宗明手里,有些发烫。老严大马金刀地跨着根雕凳,闭着眼,闻出了一副领悟禅机的样子。

“闻地这么入神,感觉出了什么?”谭宗明轻声说。

“香。”

“除了这个?”

“香啊!”老严睁开眼,煞有介事。

“牡丹被猪拱,说的就是老严。”王源撂下杯,“可惜可惜。”

“术业专攻,要说起你那辆哈雷,我也得原话奉还。”

“要不我同老严换个位置?”谭宗明说,“夹在你们之间,愈发难做人。”他虽如此讲,脸上表情却仍旧风波不动,依然握着闻香杯,盈盈笑着。

“喝茶了。”顾子华这时早将茶水拿沸水滚了几滚,沥去前两泡茶汤。青色的茶叶在紫砂壶里挨挨挤挤,飘出沉沉的香气。

——好茶不怕年岁,越旧越沉,只等着该等的那位人来。


喝完茶,有几个人约着再去玩玩,谭宗明和老严对视一番,倒很有默契的一同说早些走。没有人来挽留——他们这几个,相互之间都太熟悉,不再在乎单纯场面上的你来我往,涂饰金粉银粉。

“下次聚就不在市里了吧。郊区那边,我有个闲庄,下次坐坐?”王源提。

“行,轮流做东,是要归你了。”老大哥点点头,“宗明,老严慢些。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,罕见的大啊。”

“好说。”于是,两派人就此相互道别,各自取道而去。

谭宗明把钥匙扔给老严,自己上了车,坐在副驾驶。车子拐上立交,沿边的车辆开始渐渐变少时,谭宗明侧过脸,才开声问老严道:“老严,你知道有‘魏渭’,这个人吗?”

“听过。”老严扶着真皮的方向盘,含了含颌,抽空撇过头望身边,“怎么突然问这人?晟煊可和他没什么交集啊。”

“不是公事。”谭宗明摆摆手,“今天下楼接子华。遇见人,差点把人撞翻在地上,这么认识了,巧。”

“撞翻?”老严惊奇。

“蹲在地上看鱼,没留意。你也知道,我站起来站快了,容易耳鸣。”

“那还真是巧,无巧不成书啊。”老严叹口气,随后才再道:“魏渭这人,也是商圈的。之前先是自己开了公司,有声有色。结果后来遇见08年金融风暴,大赔了一场。全副身家折地干干净净。”

“哦?”谭宗明有了些兴趣,08年到现在,十年也不到。说商场中咸鱼翻身,比什么不难?

“东山再起,也算传奇了。是个不同于一般人的,据说还会琴棋书画。”老严哈哈一笑,乐道:“尤其有笔好字。”

已经见识过了。谭宗明心中暗想,话停在嘴边,踟蹰片刻,到底没有出口。


星期四下午,谭宗明去了趟公司。待绕到CFO办公室,看见里面安迪一身黑色职业装,纤腰长腿,踩着高跟鞋,正含着笑容,手指如飞地打字。按键声噼里啪啦,iPhone屏幕都要给戳烂了。

“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啊。”谭宗明迎着阳光走进去,一只手放在裤子侧面的口袋中“还是我到的太是时候?正当CFO开小差。”

“已经是下午,马上就下班,不算开小差。”安迪抿嘴一笑,“怎么现在来?请我吃饭?”

“先不说我,”谭宗明摆手,“你刚在笑得灿烂,是有了什么事?不会是……”他伸手拉开椅子坐下,故意蹙着眉,装作猜想的样子。安迪看着男人有点淘气的表情,也愣了愣,最终却又笑开了,只得温声温气的解释道:“刚才我登了个科技论坛,就是以前读书时,我们都去的那个。看看帖子。然后又和Facebook上一个朋友聊了几句天。他曾和我舌战群儒,又听闻我现在人在上海,说想唐突抽空与我一聚,请吃顿饭。”边说,安迪又翻过手机,将话中那个“Facebook好友”的个人页面在谭宗明面前一晃。谭宗明抬起眼睛,正见那个黑白分明的头像。

“原来是如此。”他再不言说。转面看了看落地玻璃外漂亮的霞光,又回头看了看办公桌上小巧的绿植,谭宗明摸了摸头发说:“安迪,这周末有场宴会,是政府牵头,拉我们下面这群商人聚聚,可以携伴参加。你看我能不能邀请你啊?”

“好,没问题。”安迪倒不犹豫,心里默算下时间日程,一字排开,便利落给出答复。罢了,才一脸无奈地问:“老谭,你来就是为了这个邀请?直接打电话给我,问我也OK啊。”

“没有这个说法。”孰料谭宗明摇头,“请人要诚意,自然得亲自来。如何啊,看在我诚心诚意的份上,晚饭一起吃了?”

“真不好意思,今天约了别人,22楼几个朋友一起。下次你再请,我一定赴局。”安迪微微一笑,“我先走了?”

“好说,我送你下楼。”谭宗明起身。他陪安迪走出办公室,也替她拿着背包。落日余晖里,对方一头及肩的微卷头发,正在轻轻地摇晃。

等到送完人,谭宗明站在公司大楼前。望着罅隙间的天空,浓郁的蓝色染着金边,仿佛要滴下来。他回想片刻前安迪给他看的主页头像,心中不由感慨,原来天下当真有如此“巧”的事——方才一眼,几乎惊鸿一瞥。罢了,谭宗明又思及,魏渭竟然拿了自己的萧条背影当头像,也还真挺有文青的味道。

写得毛笔,论得科学。怎么说,这也可以算是文武双全了吧。

CBD中人潮涌动,来来往往,大楼鳞次栉比,间隔着才透出一些空隙。谭宗明又仰了仰头,脸上吻过过不尽的清风,发出瑟瑟秋意,内心只道人生际遇,果然比起什么都要神奇。


开车回家,到了别墅,已经是一个小时后。谭宗明才进屋,刘妈就来问,晚上想要吃点什么。谭宗明想了想,说煲锅白粥,再炒两个清淡的菜,不要油荤。说完,他才再上二楼,倚在桌子边上开开了电脑。

谭宗明久不登论坛了——他看似清闲,实则要做的事一点也不少。谁走到今天,是能清清淡淡就过来的?书中描写他们这群人,拿着红酒杯就可颠倒乾坤,那是只看到了宴会时高脚杯里的红酒,而不懂得红酒似血,背后是要下万千功夫。

不需要花太多时间,谭宗明就找到了那个热得发红发紫的帖子。他点开讨论,拉着鼠标一路下滑,先循着踪迹看完了安迪的回答,才再扭回去,找到了替她帮话的那个账号。

“奇点。”他念了两遍,点点头。魏渭之前就和安迪有接触,算是网友,现在再提出见面,就是有好感、钦佩了。谭宗明笑了笑,心想:你真是有好眼光。


他回想Facebook的蓝灰色主页里,魏渭穿了件白衬衣,望着窗外,整个人就只剩下个模糊的侧影。有些萧瑟。谭宗明合上发出幽微光芒的电脑,捻开橙色的灯光,向窗外望去,看见青黑色的树木以及连绵不尽的草丛;也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单薄的面孔。他吸了口气,感慨自己忽而伤春悲秋起来。想古人讲“秋气感人”,原来也不是假话。

正觉得人全身上下一片空旷,手也凉起来的时候,刘妈敲了敲门,笑着把晚饭送了进来。谭宗明看见,眨了眨眼,道:“啊呀,我还说过不必端上来的,就喊我下去到餐桌上吃嘛,跑上跑下,一会儿收拾也麻烦。”

刘妈却不辩驳,只又笑着点点头,“看先生入神得深,我就端上来了。”

“也行,等我吃完,自己端下去,不用你再跑一趟了。”谭宗明说。

“好,晓得了。先生慢慢吃。”她含颌,晓得谭宗明的脾气,转身便出了书房,带上沉沉的门。

谭宗明又停顿了一会儿,他低着头,看见白粥在灯火下变换无尽色彩,莫测至极。东西素到了极点的时候,竟也是比上什么颜色都要漂亮。



雨水丰沛,下得恣意的那天,魏渭到家时头上也蒙了层白茫茫的雾气。冲了个热水澡后,压住阵阵泛上身的湿冷,他才最终端了杯热水,坐在开阔的玻璃前。

上海夜景几分写意,灯红酒绿也因为高而遥远的视角变得面目可爱起来。江水默默地流淌,伴着浩淼雨声,可以配菜,可以浮一大白。只可惜行单影只,浮云蔽月,他对着影子,也只有两人。

“……谭宗明。”魏渭握着冰冷的手,似笑不笑地抿抿嘴。想之前谭宗明主动上前介绍自己的神态,倒仿佛磊磊落落。掌心清爽温热,游刃有余。反覆着念了两遍,他忽而哈哈一笑,起身走到酒柜边,倒去白水,重给自己浮了杯赤霞珠。

魏渭自然知道谭宗明——他未亲眼见过这位“风云人物”,可他到底是个商人。在商言商,如何会识不得大鳄?更何况魏渭同顾子华相交甚深,顾子华与谭宗明又是怎样的关系。这位朋友曾经也提过,邀请魏渭与自己另外的朋友偶尔一聚。其实若说拓展人脉,精明如他,当然不会随意放过。但人各有力,物以类聚,魏渭最清楚自己的轻重。所以他才不欲去碰谭宗明这样复杂的关系——要攀凌霄,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
因而谭宗明起身时将他撞得几乎倒地,他也只是礼貌交际了两句便抽身离开。烟波居前的保时捷固然是他认出谭宗明的一个证据,然而说实话,人确是有“气场”这个东西的:谭宗明穿麻布衣服,魏渭能认出来;改日他穿西装,他也能认出来。


电脑开在身后,发出暗蓝的光芒。助理方才发来邮件,提醒魏渭日程:下周末在隆泰大厦,有政府牵头的企业家宴会。不可不去。

魏渭听见雨声由密变得疏朗,水珠儿落在玻璃上,划出痕迹。他抿着眉头,没有原因的笑了笑。

“听说你回国了?”他瞧见Facebook蓝灰色对话框中自己发出的文字。对面,安迪的头像静静沉默,久久未有回话。


隆泰坐落在繁华的金融街,一片片玻璃窗泛出光线,褐金色沉稳又雍容。

谭宗明提早去接了安迪,两人一起开车到的大厦下。今天晚上,谭宗明是断不能穿平日闲适洒脱的棉麻丝了——全身上下,服服贴贴,一整套深蓝偏黑西服,低调精致。安迪则是及地的长裙,露了背,曲线宛然,沉静优雅。远远看去,正是一对璧人交相辉映,好看的不得了。谭宗明一伸手,在门前请安迪先入,自己却是跟在后面半步,保驾护航。他眉眼弯弯笑着,仿佛万分亲和。

这场酒宴上面,和其它的宴会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,一个人说完,便接下一个。重点如同禅机,隐藏在字字缝隙中,让人难以顿时猜破。谭宗明听得在意,却没耗费全部精神,他坐在第二排酒桌上,微微扭头去环视全场。于是,一个不留意,便看见了压不住的“珠玉”。

魏渭坐在远他有两、三排的位子上,双手交叠面前,腿平平稳稳地放着。谭宗明看了他两眼之后,不出所料,对方几乎在下一刻就调过视线,望向了他的方向。——仿佛毫不意外看见他,男人挑起唇角,点点头示意,微微一笑。

“安迪。”谭宗明撤回视线,附在她耳边轻轻地问:“你想见那个网友吗?”

“网友?”安迪明显愣了愣,然而下一刻,就恍然了悟过来,“你说奇点?可为什么现在问这个问题?”

“你就说想不想。这场讲话大概再有两分钟结束,之后就是随意的交谈,自由活动。你如果想见,我们就去见他,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见网友,太危险了。”谭宗明温和地说。

“你认识奇点。”安迪却眯了眯眼睛,直截了当地下了判断,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:“你不仅认识他,而且他就在这里。老谭,你本质上可不是个即兴起意的人。但问题在于,你怎么会认识奇点?我可连他的照片都没有啊。”

但谭宗明只是微笑。

不再说话。

安迪回忆自己同老谭以前在美国求学打拼的日子,那都是许多年前,很久很远了。他们日夜辛苦,起早贪黑,她有时来不及打理头发,他有时则来不及洗个快澡,学习生活的日子快乐而且忙碌。那个时候,这个男人还不是如今能只手遮天的样子,尽管他精明老道,工于心计,却也时时露出狡黠的笑意。

就像现在这个。


“好啊,见。我本来就要答应他的。”安迪开朗的笑了,“本来说位置定在公司下面的餐厅,安全又方便,但是‘择日不如撞日’啊,既然是你认识的,更好,你替我引荐?”她偏过脸去看谭宗明,在一瞬间露出俏皮妩媚的眼神。

“为美女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谭宗明同她开玩笑,“只是我得说个实话,猜到他是你的网友,也是因为,你给我看了那个Facebook的主页。”

“哦?”她好奇。

“奇点Facebook的头像,其实是他的侧面,只不过太过模糊,又有渲染,你看不出来罢了。”

“知道你看人厉害,记人也厉害。”安迪摇摇头,一副无可奈何,“但是听你这么平淡冷清娓娓道来,还是会让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恐惧。”

“我就当是赞赏了。”他不在意地一笑。恰在这时,台上终于也结束了冗长的讲话,落下帷幕,幽幽乐声响起,大家纷纷起身,相互握手、问好起来。

“果然,两分钟。”安迪抬起手挽,看了眼纤细小巧的腕表。谭宗明点点头,让安迪先安坐在原地,自己则掸掸衣襟,向魏渭迈步走去——这场景似曾相识,仿佛就是那个雨天。


魏渭听着讲话,沉闷无聊。他在刚入场后便看见谭宗明,对方和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孩坐在一起,笑得温和亲切。

席间谭宗明回转头,环顾会场,最终把视线落在这里。魏渭觉得对方视线中仿佛带着探询,尽管他毫无头绪,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钱,足够让这个大人物三番五次,细细审思。

“奇点?”有人在身后念,字正腔圆,声调低沉,带着沙哑。魏渭身子一震,不可思议地回头顾望。

自然是谭宗明。无可意外的谭宗明。怎么能是谭宗明?一时间,他的心中划过了太多的心思,面上倒不怎么能动弹了。

“你,安……安迪?”魏渭想象不出谭宗明会用这样的一个网名,仍旧怀着疑惑。身子却完全转了过来。

安迪坐在座位上,她在几分钟里挥去了许多人,一边谈笑,一边还望着老谭那边的情况。他看见谭宗明朝一个年纪莫约四十的男人走去,见对方轻轻回头。男人有修剪清爽的鬓角、苍白肤色、纤长的双手,眼神背后蕴含微光。


“不敢。我其实是代人来探路的,我非佳人。”谭宗明一点头,举杯,主动敬了对方一杯,“安迪坐在那里。”他示意魏渭道。

闻言,魏渭方才放下心。一旦清楚了来龙去脉,他便恢复到了之前,正常的,波澜不惊的模样。看见对方举杯,他也爽快,仰面干尽了手里的酒。

再低头,魏渭方发觉,今日谭宗明穿的是套正经西服——他双肩不宽,相反,有些瘦削,却仍可以撑起这件衣服,足以见内底凌厉的气场。

“足够劳动谭总亲自探路,其中关节我也是懂得的。”魏渭闭了闭眼,“然而君子相交平淡,我也不会唐突佳人。”

谭宗明微微笑了。目的已达,他也不再多说废话。喝下一口酒后,谭宗明转回身,深藏功名,示意安迪。


“该介绍的,我也说完了。你去吧,不用担心,有什么事,我随时在,你随时找我。”他对安迪道。

“有意思。”安迪起身,靠着桌沿,“老谭,我看奇点和你,不像老友,倒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。看来,你是没有和我全说实话啊。”

“我说过和他是‘老友’吗?”不料谭宗明却反问道,“我说的可是认识。是你没有认真来听。”

“好啊,你有理由。”安迪歪歪头,“那我去了。”她轻轻摆手。

回过头,看见魏渭。对方向她笑开,笑容真实又真诚。笑罢了,收住唇角,男人视线微微地偏离过去。——却是盯住了那不言不语的谭宗明。



谭宗明顺着自助餐桌挑了些吃的,给自己倒了茶,才又拣了一处靠安迪不远,却略微平静的桌子坐下来。他将盘子摆在斜前方,看安迪同魏渭谈笑,心里也轻轻笑了下,想,这次回国,安迪确实是显得开怀了。

魏渭的眉眼沉稳,面容也极沉静,先开始安迪朝他走过去,娉娉婷婷,模样气质都好,他也没做出稀罕惊艳的样子。谭宗明安坐不动,风雨如山,看着魏渭向安迪伸手,女孩却只笑了笑,没有回应,淡淡地点头。——这个样子的安迪,不稀奇,要稀奇的是男人同样也只微微地点了点头,不局促、不讶异、不愤怒,不见波澜。


魏渭将手缓和地收回,偏着头,弯起眼角,原本苍白的脸给橘黄色的灯照亮。他示意安迪是自己唐突,态度宽和大方,洒脱到一向见惯风浪的女孩都有了些许惊讶的地步。整套的黑色西服把魏渭衬得干净、清朗,他再笑一笑,就几乎有了林下之风。

“……你,不觉得生气?”安迪揽着裙子坐下,抬抬手腕,眼睛里含着好奇与怀疑。褐色的发丝垂下来,缠绕在颈间,非常美好。

“生气?”魏渭挑起了眉。他没有立即回答,像是在心中斟酌言辞,直至几秒钟的停顿之后,才轻轻地摇头,说到,“没有啊。”说罢又笑了,“每个人都有习惯。不过我承认,自己刚才挺好奇的,在想你如果平时也这样,客户见面会谈时要怎么才能敷衍过去?”男人将西服微微拉紧了一些,“但其实,说回来吧。漂亮的姑娘做什么都好,更何况你还有比容貌更让人惊艳的智慧。”

如此坦诚幽默的言语让安迪觉得放松。她耸耸肩膀,手也从肩头挪下,放在膝上,抚平丝绸的涟漪,“和你当面说话,真的和网上,脸书上很不同。”她吸了口气。

“是吗?”魏渭不变面色,身子却微微前倾,显出了感兴趣的模样。他一边发问,一边给安迪拿过了瓶气泡水,替她拧开瓶盖。

“怎么说呢?”对方抿住唇,有些为难,仿佛不知该怎样措辞,“在网路上,更加明快幽默一点吧。犀利。像把很锋锐的剑。尤其是论坛上你和别人论战的时候,手里锋矢鸣镝又尖又厉,让人不能招架,惹了一次就不想再碰第二次。”

“太夸张了。”魏渭大笑起来,“我一向都很克制,从不说重话。”

“不一定说了重话才能让人感到厉害。”安迪回答,“——我就是很佩服你那样的口才,有情有理,在情在理。”

“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,接下这份赞美了。”魏渭道。


“可是现在呢,就感觉对面不像是坐着一个人,而是坐了杯茶。”安迪又思索了好半天,才完整了自己的比喻,“我回来后,老谭送了我一堆茶叶——都是又贵、又难找、又很好的那种茶。他要我少喝咖啡,因为对身体不好。可是我又不会泡啊,所以只能喝了这次没有下次的。前几天他又拿茶叶来,泡了。你知道吗?就是那种,又妥帖,又安定的感觉,和你面对面说话,就是这个的味道。”

“古人以茶譬君子,你这个称赞,实在是让我都惶恐了啊。”魏渭叹了口气,“和你说话也很奇妙,你又直接,又明朗,虽然可能有些不寻常的习惯,但我仍然很高兴能和你见面,做朋友。安迪。”

他们相视一笑。


“对了,”安迪忽而收拢住笑意,问,“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。你和老谭。你们两个是早就认识了吗?”

魏渭听见问话,笑意不褪去,“是,认识了一段时间。”

“哦?”安迪皱起眉,“有意思。先前演讲时,老谭问我,想不想见你。我还在奇怪,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你是谁,于是思索你们是不是认识了很久。——可后来他说不是,现在你也说了不是。”

“所以呢?”男人问。

“所以我就感慨。老谭可从来不是与人只相交了一二,就会让我来见你的。”安迪端起桌上的水,喝了一口,“现在看,原来凡事都会意外。”

然而,魏渭却在心中轻轻摇了摇头:所谓的不常,所谓的意外,转回头看,大都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。


宴会结束时,已经是九点半多。出了门后,安迪手包里的电话震动起来,打开一看,原来是关雎尔。她示意谭宗明等待片刻,自己接起了电话。

关关今天加班到了现在,天色太晚。安迪事先和她讲过,自己在金融街这片有活动,所以女孩才打了电话,想碰运气的问问安迪是不是能带她一程回家。

“好,那你现在就在公司大门等我,我来接你。”安迪未犹豫,爽利地朝关雎尔说,“我大概十分钟到。”

这边挂下了电话,她便转头,向谭宗明一笑道,“老谭,临时救急,你这辆车我先征用一下,等过了今天……”

“过了今天,你也不会还我了。”谭宗明替她说,“你觊觎已久,不用多说。小区那辆车先放着,钥匙隔天给我,过几天我让人开回别墅。”他一边说,一面把手里的这串钥匙递给了安迪,“回来别的不说,倒先要了我两台车。”

“给资本家办事么,资本家压榨了我的价值,我偶尔也需奉还之。”她接过东西,拉开车门,“那你怎么办?走着回别墅?”

谭宗明闻言笑了一笑,“不是你说我的‘车子比鞋还要多’么?不劳烦操心了。快去吧,别让小朋友等得着急。”他挥挥手,给安迪关上门,举手投足之间,翩翩如玉。


看着黑色捷豹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,明红颜色的车灯流过,如同河流宛转走远。谭宗明在夜风中,看见天色灰蓝,沉沉地压下来。夜风风势渐渐变大,把他的衣服吹得也流淌,灿烂灯火在上海街头闪动,衬托地这座城市疏离又温柔。

“谭总。”

谭宗明回头,不意外地看见魏渭站在他身后。黑色几乎要将他融进夜色,他的脸在街灯下面更加分明,轮廓格外明晰。

“不见外的话,我送谭总一程?”魏渭弯腰,拉开车门,“安迪方才同我聊天,说谭总一眼就认出我是‘奇点’。人生一世,真的很难遇到这么巧的事请啊。”

“哪里,何来的见外一说?魏先生先上车,车上再慢慢来聊。”谭宗明伸手,一点头,没有寻找借口,也没有任何托辞,“请。”


魏渭的车是奔驰,不耀眼,也不太过奢侈,不功不过,和他的人一样。谭宗明坐在副驾驶上,系好安全带,说:“高架,出城。”

“一听路,就知道是个好住处,清净。”魏渭接过话来,语气安然,一点也不含讽意。“安迪说,谭总不会没十成的把握,就让她来见什么‘子虚乌有’的网友。这么说来,我的身家,谭总也是清清楚楚了。”

“是。”谭宗明爽快地承认。大家都是生意上的人,你来我往,行为处事,都是有套路,有规矩的——前日他查过了魏渭,魏渭也未必没有查过他。两相往来,你知我知,便也没有什么需要抱歉同隐瞒。

“那谭总结论如何,还有什么是不满意的吗?”魏渭打出右转的转向灯,挽过反向盘。车中,薄荷香氛清苦的味道散发出来,随着车外吹进的风,绕遍谭宗明的前后左右,烘托得氛围越发安静平和。

“魏兄,不用喊‘谭总’了,太生疏。谭宗明便可。”他先弯了下唇角,才又续:“老严和我讲,说你原本在08年,金融海啸时遇到了困难,赔得几乎血本无还。但今日,如若叫旁人再来看你,不知情的,是怎么也看不出来的。东山再起这件事,说来容易,可从顶峰跌下去,这种苦只有吃过才知道。我很佩服你。”

“谭兄这句话说的,很坦诚啊。”魏渭偏过头,眼神中有份“不可预料”的神情。那份神情从些微下撇的眼角露出,倒是冲淡了谭宗明初见他时所感受的峻绝。

“我谭宗明做事、说话、为人,一向当坦诚处便坦诚。何况魏兄是聪明的人,毋需费口舌,劳心神。钦佩便是钦佩,不作伪。不然,说实话,我也不会轻易地让安迪见你。她可是我的CFO,金贵着,是万万不敢出闪失的。”

谭宗明的话,实则自傲得很,魏渭毫不费力就能听出来。然而,他同时也感到了对方的真实,进退有据,不失大气,也叫人接受。这么熟练熟稔,游刃有余的手腕,无怪乎他能以这样的年龄,坐着这样的位置,有着这样的地位。

——盛名之下,确无虚士。


晚上的车流不及白日繁盛,等开到别墅时,不过四十多分钟。期间安迪发来短信,告诉老谭自己已接上了关雎尔,回了家。

魏渭把车开到别墅前,没有再上前,他觉得今日同谭宗明一谈,有些误会,或是成见,能够稍稍解开,或者消解部分,算是一桩好事。但凡事在他看,不可冒进,不可强求,也不可速求。他解开门锁,点头示意。

“今日多谢了,江湖救急。”谭宗明笑着道,声音低沉沙哑。

“这个谢我不接。你若想要回家,办法多得是,不多我这一种,不少我这一种。”魏渭只是摇头,手挥了挥,清癯得很。

“那好,我改日请你吃饭。谢意,我是诚心的,你如果不接,只能怪我,说明我的表达不够诚意。”谭宗明解开安全带,“我说到做到。”

“也罢。”魏渭顿了片刻,“今日我也就送到这里了。改日再见,再说。”

铁门缓缓打开,红色的LED小灯发着光,变成了绿色,显示可以通行。魏渭看着谭宗明下了车,一步步走远,肘间挽着脱下了的西装。他步入深远的黑色中,背脊笔挺,脚步坚定又深邃,是颇具风骨的模样。



公司临江。魏渭每次站在高楼,下望,总可以见到平静的江水,长远永久地流去。江水在云底浮动,带着沉郁的味道。灯火灿烂的上海在白天只显得理智。

“魏总,今天的行程已经走完了。剩下,明天和德国NW品牌的负责人在听江楼有一场午饭饭局,下午四点是THER的专利谈判。今天辛苦了,祝您好休息。”柳雨笑了笑,低头,等魏渭是否还有其他嘱托。

“你也是,好好休息,明天是硬仗。你向下通知各部门,这场忙完,我请大家吃饭,单费一律不是问题。”魏渭弯起眉眼,手指拨了拨桌上的薄荷,薄荷叶子带着青紫,散发出微微苦涩。凉得刺人。

“一定,老板令旗一出,我等小卒,自当如臂指使。”柳雨爽朗笑着,应下,“我就不继续打扰了,魏总慢走。”

“好。”

魏渭点头。他看着女孩走出办公室,玻璃门反折出莫测的光线,倒映出身后山水。前几天重修办公室后背景,换了一副水墨。项目管理部的老徐进来,报告工作,报告完了,顺便盯了两眼拉下半边帷幕的墙壁,半晌后,说,“魏总,从不见您墙上挂字画啊。”

他听见,笑了,回答,“没见到好看的,见了,一定挂。”


今天晚上魏渭和安迪有约。两个人没约什么高级地方,就江边,普通烧烤。开车,慢慢遛过了几条街,天色也渐渐暗下,褪出苍茫本色,还有悬浮的星子。魏渭到的略早,他反身把西服脱了,展出里面白色的衬衫,衬衫在晃悠悠的橙黄灯下染成温暖的色彩。

老板一见是魏渭,挑起粗犷的眉毛笑了,朗声道:“怎么?今天有闲,来我这里照顾生意啦?”

“前段时间太忙啦。张叔,这不一闲下,我就上赶着和您这里抬庄了。”魏渭说,“今天和朋友一起来,拜托您了。”

“那朋友呢?”张叔扫了扫他身边,目光所及处,只能见空荡荡的桌椅。

“其实是佳人,”他回答,“佳人偶尔迟来,自然是情理之中。”


安迪最后晚到了近十几分钟。她拎着包,面带抱歉,穿着一身整肃又曼妙的工作装坐定下时,巧得很,烧烤就端上了桌。魏渭替她拆开碗筷,又将凉虾插上吸管,细心地推到女孩的面前。

“抱歉抱歉。因为老谭到公司,临时加会十分钟,所以才晚了。幸好你之前给我发了详细的地址,不然按我的路痴,说不定你至少还得等半小时。”安迪一脸sorry,几乎就只剩下要把眉目间满溢到能掐出来,淋淋漓漓的抱歉滴进碗碟,洒入江水。

“不要在意,”魏渭却抬了抬手,只是递给了对方一支鱿鱼,“你上次说,自己初次回国,东西只会吃,不会点。所以我就擅自做主了。你能够吃辣吗?能吃最好,不能吃,我还可以给你换,换孜然的。”

“不用,我可以吃辣的。”安迪接过烤串,咬下一口,“嗯,好味道,很久没尝过这么爽利的辣了!”

魏渭见状,也点点头道,“喜欢就好,这家店的老板是我哥们儿。十年前就盘下了这片地方做烧烤,名气到今天,也不算小了。还记得那时候,我在这片刚刚做事,有段时间辗转反侧,整日担心‘创业未半,中道崩殂’。深更半夜睡不着,起来江边游荡。”他说话说得长,觉得一丝渴意,于是歇了歇,伸手端起一边的茶水。

“然后呢?”安迪却津津有味,她为吃烤串,早擦去了口红,原本叫粉色口红涂抹地黯淡的唇显出来,叫辣椒、胡椒、孜然弄得鲜润。

“看不出你对八卦挺有兴趣的啊。”魏渭笑了一笑,蓄意调侃她。

“不是你自己说,我何来机会展现兴趣?”孰料对方竟也精明老道,即刻回复他,“受人以权柄,可是你自己愿意的。”


男人抬抬手,表示自己投降,“其实老板那时也苦,都是创业嘛。我半夜睡不着,他半夜也开着摊。十年前上海没这么繁华,灯红酒绿,熙熙攘攘的。我看着黑郁郁的天空下面,江上水鸟有起有落,凉风嗖嗖嗖地吹,年轻人,总有点伤春悲秋的情怀,就一屁股坐在烧烤那里啦。”

安迪喝完了面前的凉虾,直勾勾看了魏渭两眼。魏渭会意,便偏头过去唤道:“老板,再来杯凉虾,红糖的。”喊完,又回过面来解释,“这里凉虾用的是云南土红糖,不甜,但全手作。每天都是限量,五十份,多一份也没有。今天你是托我的福,才能有多的来。”

“好啊,托你的福。”安迪举杯,“继续听你讲故事啊。”

魏渭伸手拿过一支茄子,茄子烤地外焦里嫩,上面细细洒了一片香料,气味芬芳不已,“然后,就大吃特吃,一顿饱餐。其间和老板举杯面江水,对水鸟成三人。言语投契,此后张叔一挥掌,说从此我来,账单减半。”

对面女孩听得大笑,“你请我到这里吃,原来为得是省钱啊。”她说完,用力吸了两口特大杯的凉虾,米白色的凉虾沉浮在褐红的红糖水里,清甜软糯。

“唉,这样说,你是看低我。”魏渭摆手,“虽然讲,我是不如老谭有钱,但也不至于穷到只能请你吃烤串的地步。上一次是在你公司旁边吃的饭,这一次,也请你到我公司这边。我这里不在金融街中心,却胜在有好风景。人生不止一面嘛,总是要多加尝试,多见一见各种风采。”

“你提到老谭,”安迪拍拍手,将两腿放开,面朝江面,“我就想到我还年轻的时候,和他一起在华尔街打天下。认真说,压力也不小,但如果要和你比,我想应该还是你苦一点。因为我们只吃苦吃累,你却要胆战心惊,我清楚的——胆战心惊比吃苦更难。”

“听你这么说,突然觉出一股‘恻恻焉’的滋味。”魏渭拎起了西服,抖了抖沾染的烟味,说道,“走,吃完了,沿着江边散散步,消食。”

“别啊,你还没结账呢,这样不太好吧。”安迪皱皱眉,故意说。

“张叔和我十几年的哥们儿,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。再说,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你就别担心了。”


“……我在大学里,现在再回头看,是死读书的那种人。而老谭却是那种,怎么说,交际花?几乎全校里,各个派系、聚会、联会,没有他是说不上话的。我和他见面,第一次是在舞会,同寝室的女孩都去跳舞了,有拥抱的,拥吻的,也有男生来找我,可是我都拒绝了,只能当壁花。”

“因为肢体接触?”魏渭问。

“是,只能坐在一边喝酒,心里还懊悔,早知道就会枯坐,不如把作业拿来,还可以写完论文。”安迪仰面,抱着衣服哈哈大笑,“就是那时候,老谭走过来。他也不说话,就只站在一边,一一评点过之前邀约我的男生的着装。语气平淡,口气却很狂妄。”

女孩说着,停下了脚步,歪着头想,“其实,后来我想,他一定是看到了之前男生被我拒绝的样子。所以才谋定后动,不肯轻易举棋。”

魏渭听罢,眼里飘过一点光。

“我喝酒无聊,听见了,自然要回头。也是想看看,那么口气刻薄的人到底是谁。结果一回了头,对方竟也是中国人。虽说离开了中国那么久,可那股亲近,还是改不了的吧,三言两语之间就聊开了,投缘。就有了这么一个几十年的朋友。”

“那,他那天舞会,穿的到底是什么?”不想话头牵开许多,魏渭却拿得住脉络,又绕回了最先的起因,他的笑容被风释稀,显得柔和。

“他啊——”安迪撇了撇嘴道,“他品评别人,其实自己才最寒碜。就只有一件平常白色的衬衫,一件麻裤,松松阔阔,一点儿也不正式。”


两个星期前,谭宗明说到“请客吃饭”,而两个星期来,没有一分音信。可魏渭却再愿意不过这样的情形。有人会为谭宗明熟稔后的平淡得失,他不会——谭宗明坐的是高处不胜寒的位置,而魏渭虽有上进,也自觉,不过是众生里的一位,愿优异,不愿超脱。

“怎么了?突然不笑了。”安迪回头,望着他,“心事重重的样子。”

“没有,”魏渭眨了眨眼睛,刹那变了眉眼,“风吹得厉害,你不会感觉太冷了吧?最近下雨下得多,水汽重。你闻闻看,雾气湿了,要下雨了。”

“你鼻子总这么灵吗?我倒不怎么能觉得。”安迪耸了耸肩,一副“了不起”的表情看着魏渭,“好像你总是那么敏锐。”

“这有什么稀奇?在一个地方待久了,终究会熟悉。等到你在上海,如果待上了十年二十几年,你也可以不用天气预报就能闻出明天下中雨还是大雨,刮南风还是北风。”魏渭朗朗地笑,“不是敏感,熟悉罢了。”

安迪随着他转身,往回走,头也略略回过来,沉吟片刻,到底摇了摇头,“不一样,熟悉和敏感,还是有区别的。熟悉是对地方、对人、对事,而敏感却是与生俱来、或者后天获得的本能。”

“真是理科思维啊。”魏渭笑了。


回到烧烤摊,魏渭刷了卡,安迪等在一边,看着男人签下名字,字迹草草,间架结构却令人愉悦舒畅。对方见她感兴趣的眼神,又会意地讲,“从小练字,小时候不好好写,被打了很多次,打了很久。长大了知道好处,不用打,就自己练。觉得好看吗?”

安迪利落点点头,“——你也知道,我不通这些。平时见好字也不多。不过老谭练字,练柳体。也练一些过很像你的字的字帖,我记得是赵体。”

“原来是如此。”

魏渭伸手,正了正衣襟,罢了,抬头看天气。看完,低头道,“我们快一点走吧,不出两分钟,雨就要落在头上啦。”



魏渭开着车,把安迪送到了小区外,街边路灯照出明明暗暗的颜色,看起来仿佛不太真实。

“那我就送到这儿了。”魏渭下车,隔着车窗向安迪挥手,小区里有些暗,你要小心注意。”

风悠悠地吹,西服泛起波澜。

“好,你也早点回去吧,夜里风也大,不要着凉。”安迪点点头,一边笑。魏渭浅浅地回应她,继而又发觉,安迪真正笑起来时,总是那么明朗。

“下次有机会,请你来家吃饭啊。”他又敲了敲保时捷的车窗,“我煮粥做汤也不错的。你虽然爱荤菜,但偶尔尝尝清淡的味道,人生才算完满嘛。”

“好啊,你做菜,我信你。随时微信、电话联系?”

“没有问题。”

两个人道了别。魏渭一手插着口袋,站在灿灿灯火前,乱七八糟又纷纷攘攘的色彩成了幕布,衬着这个男人。安迪从后视镜看见魏渭温和的笑,对方朝她挥挥手。那么自在,也那么从容。


安迪停了车,乘上电梯,电梯从地下场升到地面,再停下,再打开。

“巧啊,安迪,今天工作到这么晚?谭宗明可真不是个东西,放着大美人不疼惜,当牲口用啊。”电梯打开,安迪看见曲筱绡晃着腰,迈进来,脸上带着笑。眼睛细细眯着,像狐狸,也像狐狸精。

“没有,老谭从不管我。今天是个朋友请吃饭。”安迪说罢,看着对方不变的颜色,微微仰头皱眉,“怎么,你看起来仿佛是不相信的样子。”

“夜黑风高的,还那么眼巴巴地送到了小区门口,还挥手告别。这么明显的意图,再看不出来你那位‘朋友’心里想什么,我曲筱绡就不要混了。”狐狸精撩起眉,轻轻哼了一声,“幸好我眼疾手快,刚才就把他车牌拍了下来,叫一哥们儿查了查。怎么样,有没有兴趣快捷迅速地了解一下对方啊?安迪?”

“不用了。我和魏兄,交往愉快,他也没什么见不得的东西瞒我。更何况,人都有隐私,都要空间,还是各留半步,大家互可进退为好。”

“哦,真的吗?”曲筱绡抬手,摇了摇宽大的iPhone 6plus,“安迪,我看你还是挺喜欢那个魏兄的模样,连他过往情史都不想了解了解?权当八卦一听,又有什么坏处?保不准别人还在背后把你翻了个底朝天呢。”

“他要是真的如你所言。那最有可能的,就不是送我到小区门口,而是对我敬而远之了。”安迪笑了笑。这时,厢梯不再上升,散发着荧光的“22”也停驻在电子屏幕上。

“也好也好,可……我就想念给你听,怎么办?”曲筱绡步出电梯,挑眉道:“你这个魏兄,可是有过一个几乎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的哟。只可惜,金融危机的时候崩掉了,啧啧,就是嘛,要我说,爱情哪比得上金钱,没钱又谈什么爱情?不过好可惜,他这个女朋友一定想不到,魏渭能这么快东山再起。现在上海滩的五金进出口,就属他最得风得雨啦。不错呀安迪,你这个魏渭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有钱人,比樊大姐那个开假宝马,光有情怀没有钱的王帅哥高级多了。”

“小曲,”安然听完她一大串话的安迪站在自家门口,浅浅微笑,罢了,道,“早点睡觉吧,晚安。”

指纹锁“滴”地一声,打开又关上。随后楼道重回平静。曲筱绡冷眼,倚在冰凉凉的墙上,悠悠摇头,忽而嗤笑,“……真可惜。要是我,既不要王柏川,也不要什么魏渭。有了谭宗明,有他,整个上海不也就是反覆间的事情?”

可待说完这句,她却又偏过了头,立了半晌后,自嘲一笑。


谭宗明这时正站在临江宴会的阳台上,手里没酒,脸上还是笑意,望着江面。

“谭总。”

一个尤为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升起,谭宗明于是回头。

“包总啊,”他闲闲转身,看了两眼,“宴会那么热闹,怎么就出来了?”

“有些闷,也很无趣,都是应酬。”包亦凡笑笑,带着份天生的慵懒,“谭总不也站在这里吹风?连美人在怀也可以不要,何况是我。”

谭宗明不再说话,他看着包亦凡,略微弯了弯唇角。

“对着谭总,就明人不说暗话了,其实今天来,我还是要说关于红星的并购案。包氏诚心地,想与晟煊合作。我们有意愿,有资源,也有背景。如果真的联手,有利无弊。”

江上江风飘上高楼,呜呜作响,几乎要把宴场这片暖意驱散。谭宗明心中了然地等来了对方下文,便回过身去,靠着栏杆,讲道:“包总,红星的并购案,我们的确在做。可具体经手的,不是我。晟煊到底和不和包氏合作,我一个人说了不算,还是要我的CFO看过、点头才行。”

“哈,上海早就有传闻,说谭总从美国华尔街重金请回来的大美女,实际是个了不得的将军。今日再听谭总的意思,果然不会差了。百闻不如一见,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个眼缘啊。”

孰料谭宗明却笑了笑,“有关合作,我一定会转告包氏合作的意愿。至于人,安迪不喜应酬,恐怕等闲是见不了了。”

包亦凡显然未能思及谭宗明的回应,他偏过头,轻轻“嘶”了一声,眉毛挑起,伸手拍拍栏杆,那些细细长长的尾音缠绵,留在空中。包亦凡感慨,“有趣,莫非谭总这是‘金屋藏娇’了?”

“包总这就错了。不是方才才讲了,我这里只有金帐,没有金屋,只得将军,不是美人。”


等包亦凡哈哈笑着,说,“谭总,我们就回见了”,挥手走远去。宴厅中又响起悠扬的小提琴,如同脉脉含情的流水。谭宗明重新倚回回栏,他想了想,拿出手机,拨给安迪。

“喂。没打扰吧,这么晚了。”

电话没响过第三声,就被接通。谭宗明听见另一头也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,和着江水波涛滚滚不断。

“没有,刚刚洗完了澡,喝杯咖啡,看今天留下的文件。怎么了老谭,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?”安迪穿着睡衣,敲着键盘,公事公办地询问他。

“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?我还没到这么功利的地步吧。”谭宗明笑。

“嗯……天下的资本家一般黑,都是乌黑乌黑的。”安迪一面说,一面推开键盘和厚厚一沓文件,“你犹如此。”

“唉呀,可怜,看来我的形象已经跌落到这个地步了,”老谭叹了口气,“不过今天不对啊,这么晚才看文件,又有什么情况是瞒着我的?”

“哪有东西瞒你?我连工资都握在你的手上啊,老板。”安迪抿抿嘴,“是奇点今天请我吃了个饭,所以回来就比平时稍微晚了点。”

“哦?在哪儿吃的?合胃口吗?”

“他公司边,江边露天的烧烤摊,味道很不错,我很喜欢。”

“那就好。安迪你记住,就是别人请你吃饭,也不要委屈自己,好吃就吃,不好吃我们掀桌子走人,不奉陪。”

安迪听见,禁不住笑出声音,她把手按在开阔的玻璃窗上,道,“天啊老谭,前十年我怎么没有发现你匪气这么重!”

“还不是因为,那年的毕业party,你明明不爱吃点的菜,却还硬往下吃,最后吐了我一身。记忆犹新,不能忘怀啊。”谭宗明回忆起许多年前,尚是青涩的安迪面朝自己,咳嗽地满面通红,吐地七荤八素,仍然止不住摇头,“我有钱,不怕你多吃东西。但抱着个头脑不清,却还能胡搅蛮缠的聪明人,这种经历,我可真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。”

两个人说到这里,不由又脱开去,讲起了大学、工作时的那些事情。等到说了一圈回来,安迪笑到累了,谭宗明才顿了顿,放低声音,提起“红星”的并购案。

“对了,安迪,明天早晨,我会给你带一份南通包氏企业的资料书。他们的小包总有兴趣协同我们一起收购红星。当然,现在你才是案子的负责人,到底是否合作,你看过资料,有过决定后,我们再谈。”

“家族企业,这样的结构水很深啊,纠纷也会多。”安迪蹙起眉头。

“不急,具体的,明天你看过资料后,我们再说。”

“老谭……”话至于此,谭宗明正要挂断电话,安迪却又开口,喊了他一声。她的语气带着叹息,悠悠荡荡。

“嗯,怎么,还有事?”他问。

“开头我就说了,你干什么事,都是有目的的。无为而为,这种事,你不会干。”

“什么时候连‘无为无不为’这么拗口的话都会说了?中文的进步可喜啊。”老谭微微一笑,卸开了安迪的话锋。江风将他的衣边挽起涟漪和花朵。

“魏渭教我的,他古文的功底了得。”安迪果然不再继续,“那就这样,我还有剩下的文件,晚安了。”

“好,早点休息,晚安。”谭宗明也点了点头。

他看着连绵不断的两岸灯火,想,该履行自己承诺的饭局了。

能看到这儿的人应该不多。

这一篇应该算我比较追求的文字了,平静却涌动暗流。尽管,希望与现实始终太过遥远,只能力竭于此。

强大却终归孤独,我最爱的命题之一。谭宗明和魏渭是一样的,宁愿选择站在高处,尽管高处不胜寒,一生孤军奋战。然而这种性格令人钦赏。看似表面圆曲,游刃有余,通晓人情世故,但其实始终高傲,并且永不低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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