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“人呢?”
电话接通,几乎是立刻便传来声音,“找不到地方,跑迷路了?”对面直截了当地问。
韩文清听见,沉默几秒,瞥了眼副驾驶跟后视镜,“…唱歌我和他就不去了,”他随后说,打了把方向盘,“你们玩,改天请吃饭。”
孙哲平闻言,顿了顿,“操,”接着就骂了一句,“什么意思啊?”语调难以置信,“我他妈援藏一年好不容易回来,你们俩就这样儿,吃完饭了招呼都不打,拍屁股就跑?老叶人呢?”他问。
“我旁边。”
“你把电话给他。”孙哲平没有犹豫,语气斩钉截铁,“我跟他说。”
韩文清却停了一下。
“睡了。”
“什么?”这个回答显而易见地出乎了常规,于是电话那端,孙哲平一时之间也没能反应过来,只条件反射性地问,“什么睡了?”
“他昨天快下班时接的急诊。手术和老吴一起做了12个小时,回医生值班室躺了会,下午继续排的择期。”或许是因为环境封闭的缘故,此时此刻,韩文清的语气听起来显得略微失真又不动声色,难以分辨,探察不出多余的情绪,“刚在我车上睡过去了,没十几分钟。”
不出预料,气氛在一个刹那不期然地变得沉默起来,狭窄的车厢里,听筒发出了细微的“滋滋”电流与暖气徐徐的通风声,混杂着来回回荡。直到片刻以后,忽然,孙哲平“啧”了一下,无可奈何地。
“12个小时。”他感慨。
“患者是个孕妇,刚刚怀孕27周,情况比较特殊。入院后急性小脑出血,合并阻梗性脑积水,压迫脑干导致的脑疝。”
“小脑出血?这个做清除一般要求的不是俯卧位吗?”
“对,他们改侧卧位做的。”
孙哲平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行吧。”随后,几秒钟过去,他吸了口气,点点头跳开话题,“改天请吃饭?”
“请。”
“你请他请?”
韩文清愣了愣,继而回答,“我请。”
“操,”对方听见,也是笑了,“惯的他你。”
电话随后挂断。
这个时候,车已经开上了沿江大道,人群稀少起来,鸟群则继续黑沉沉地飞,旁若无人,伴随偶尔鸣叫。江面远远地飘了层白雾,又轻又柔,纱幕一般,衬托出连绵起伏的山脉。韩文清朝前持续开了一段,掠掉几个红绿灯与斑马线,接着抬手调低暖气,打开车厢后座的半扇玻璃,把车停在路边,自己拿烟下了车。
对岸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些音乐声,却又由于雾气浓重,距离遥远,因此显得曲调模糊,面目全非。他靠在石栏上,面无表情地听了会儿,继而打燃火机,点上了烟。
一直抽到背后响起脚步声。
“抽着呢?”
韩文清转过头,顺理成章地看到叶修的额发在江风中飞起来,他伸手掸了掸烟灰,没说什么,回车里翻了顶黑色棒球帽出来给人倒扣上了。
“嘿,什么时候买的?”阴影落下,叶修拿指尖摸了摸帽檐,神色挺好奇,“没见你戴过啊。”
“忘了,一直丢车上在。”
“阔气。”
对方戏谑,继而说,“来根烟。”
“没了,刚抽完。”听见声音,韩文清把烟盒扔给叶修看了看,果不其然,空空如也。与此同时在他们脚下,石栏周围也积着一圈粉末,橙红色隐藏在其中,明灭闪烁,“最后一根。”他抬起手示意。
“也行。”叶修笑道,“凑合凑合。”韩文清闻言,停了停动作,随后却依然将烟递给了对方。叶修撑着下颌,弯腰攀在栏杆上,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江面,接下烟后深吸一口,半眯起眼。
夜幕沉重。
“老韩。”
他忽然喊了一句。
“嗯?”韩文清听见,侧过身,“怎么了。”谁料叶修喊完,却没有回答,只把剩的最后一口烟先抽了干净,随手将烟蒂扔在脚下踩熄,接着突地转过脸,毫无征兆,凑上去就碰了碰对方干燥的嘴唇。
“母子平安。”他说。
韩文清愣了一下,半晌后,忽然伸手捏住叶修脖颈,翻了个身,收拢手臂,把人压在了栏杆上。不远处,江面上鸟群“啾啾”地飞过。
紧随其后,他的亲吻也理所应当地变得一点也不干燥。两个人都抽了烟,呼吸交错,韩文清身上的气味只显得越发强烈,带着无法消解、难以避免的侵略感。叶修被吻得略微仰头,露出流畅的线条。
可即便如此,归根结底,理智也终究还在,就在平衡快要被打破时,“…众鸟睽睽啊。”他率先抽了身,勉强地撤出一段距离,拍了拍对方肩膀,眼睛含笑,意有所指。
“注意影响。”
“哼。”结果韩文清闻言,垂落目光,语气不以为然,“我要对着你硬不起来,你就高兴了?”
叶修听见,没出声音,闷闷地就笑了起来,笑完盯了对方几秒,忽然抬起胳膊,替韩文清擦去一点残余的水渍,“…没续摊就跑了,可能还得请大孙吃顿饭谢罪。”他放下手。
“不用了。”
“嗯?”叶修疑惑。
“我已经说了我请他,”韩文清言简意赅,“你请我吧。”
“那客气什么,不请了。”
“嗯?”这次轮到韩文清望向他,“不请了?”说着,他低下头,缓慢而不露声色地握住叶修腰际,拇指不轻不重地摩挲了几下。
“威逼利诱啊。”对方调侃。
然而韩文清握住了后,除了最初那几下,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其余的动作,只是单纯地继续把人拉近了些,“上星期你和沐橙吃的什么?”接着,忽然问。
“上星期,”叶修顿了一下,“沐橙发了朋友圈,你没看到?”他说着,转过脸去,“就那几样呗,再难的我也不会做了,结果个小妮子还嫌弃我鱼挑的不好。”
“我教你?”韩文清问,“挺简单。”
“麻烦,爱吃不吃,惯的她,”叶修说,结果说完自己先笑了,“吃饭时就没停过,给我讲科室里小护士的事,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闲聊听到的这些东西,说那个刚刚结了婚的,才发现男方挪钱给他妈偷着买了一项保险,第一次交了10000块,后来又交了15000,小护士根本不知道家里出了这笔钱,现在正闹着男方把受益人改成他自己。”
“嗯。”韩文清应了声,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叶修也是惊讶了,顿时脸色诧异,五彩缤纷。
“白言飞在群里看见,午饭中间拿出来提的。”对方轻描淡写。
“我是说。”他舒了口气。
叶修说完,将视线投向江面,五颜六色的灯光倒影伴随波澜不断浮动,深重浓丽。一个刹那间,风骤然变得猛烈起来,迅速将温度卷去,周遭全是砂石扑簌簌的翻滚声,扬起微微的稀薄的尘土。
“…真没烟了?”他摸了摸口袋,无意识地皱眉,“你刚就只剩半包?”接着又看了眼韩文清。
“少抽点。”对方回答。
叶修见状,拍了拍栏杆,妥协地沉默了几秒,“行吧。”只是说话间,手腕依然搁在面前,略微低垂,始终是个习惯性的夹烟动作。此时此刻,远处江面波纹荡漾,夜幕中星星落在水里,仿佛跟泡腾片似的快要溶解消散,
直到几秒过去,他重新开了口,“…昨天早晨门诊,我新收了个病人,”嗓音隐约沙哑,“肿瘤在天幕上,已经快90多岁了,辗转跑了很多医院,大家都没敢收。”叶修说着,抬起手,大概性地指了指病灶位置,“平心而论,「天幕」的肿瘤有难度,可难度远不是最高,医生只是害怕以她的年龄,上了台却不能下来。”
韩文清没说话。
“其实吧,我第一眼看的那会也犹豫了,没敢立刻做决定。”叶修松开手掌,捏了捏指节,“啧,现在说出来挺有点不好意思的,真掉价儿。”他转而换手捏了捏韩文清的手腕。
“什么时候手术?”
韩文清问。任凭对方动手动脚。
“没定呢,等到时全科会诊,先出个具体的手术方案以及抢救措施,”对面的人笑起来,“你是不知道,老冯看我拉了这么个病例回来,当时坐在主任办公室里,速效救心丸都快吃上了。”
“德性。”
对方“哼”了一声。
“哥这可是「大医精诚」。”叶修听见,扬起视线,威胁性地捏了捏韩文清的手腕。
“回车上。”韩文清让他捏完,表情波澜不动,“早点回去早点睡觉,你黑眼圈颜色都快比眼睛深了。”
“功勋章。”对方贫嘴。
他们先后上了车,暖意无声无息地转瞬将人包裹。韩文清系了安全带,副驾驶座上,叶修则把棒球帽摘下,兴致勃勃地端详几秒后,忽然顶着转篮球一样转了几圈,“帽子不错,”他玩得风生水起,“给我了行不行?”
“行。”韩文清很干脆。
“去体育场路吧。”叶修紧跟着又说,伸手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,凉风丝丝地露进来。
“你现在饿了?”韩文清却不怎么意外,视线扫过车载显示器上的表盘,“这个点吃烧烤正是排队的时候。”
“那也行,我回家煮泡面。”
“去体育场路。”韩文清二话不说,做了决定。
叶修笑了一下。
“你准备请孙哲平吃什么?”他接着问。
“你请我吃什么。”
“只要是B市餐厅,无论贫富贵贱,随便你挑一家,”叶修回答,“怎么样,够意思吧?”
“你做吧。”
谁料对方却忽然道,语气风轻云淡,“也算请我的。”
韩文清看了他一眼,“我可以等。”
不出所料,体育场路的烧烤摊果然人满为患,气味烟熏火燎。很多还是穿着校服,唧唧喳喳凑在一起聚餐的年轻学生,讨论“社团活动”,或者“经费规划”。叶修看见,下车时也有点感叹,转身对韩文清说,“应该回家煮泡面的,不行点外卖也成。”
“已经来了。”对方回答。
他们按规矩叫了号码,一人拣了一个塑料板凳坐,叶修低着眼睛百无聊赖,拿号码条的纸开始折千纸鹤。结果还没坐几分钟,千纸鹤都没叠完一半,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韩文清不动声色地就站了起来。
“腰疼?”叶修察觉,把纸片塞进口袋,起身转了一圈,很快择了个高脚凳子回来,“积劳成疾啊,韩老师。”
“背疼。”韩文清说。
微微动了动肩。
千纸鹤刚刚被不小心压瘪,现在也叠不成了,叶修“啧”了声,没怎么计较,只把旁边的塑料凳踢过来重新坐下,打开手机,静音玩黑白键。韩文清看见他手指在屏幕上游刃有余地滑动,腾挪熟练,鬓角与发旋触手可及,几乎就在眼底,一时间脑海里什么思绪也没了,疼痛都仿佛不翼而飞,鬼迷心窍,只是想伸手去摸。
夜深的像一张网。
“太外露了。”他想。
然而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事无巨细,所有东西最终都会是网里的星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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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爱到尽头,覆水难收”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