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韩叶]秋毫 4


“鱼鳃鲜红,”韩文清说着,将鲫鱼拿在手里,也没在意扑面而来的腥气多少,掰开腮部给叶修看,“鱼鳞跟眼睛要亮,背鳍要正,”说完,他微微横跨一步,把东西递给了鱼贩子,“称吧,就这条了,”随后看向身旁,“其实很简单。”

“好像很简单。”叶修笑道,嘴唇弧度很浅,“其实很意识流。”话语未落,一两句交谈的空隙,鲫鱼就很快杀好装好了。装鱼的塑料袋子湿淋淋的,腥气很重,薄薄两层相互摩擦,紧紧依偎着贴在鱼鳞上。水珠啪嗒滴落,是细细的、越聚集越深重的粉红色。韩文清伸手接下来,叶修付了钱。

“还买其他的吗?”

他问。

“你别光问我啊,我上午已经来了一趟了,买的都是普通应季的蔬菜。今晚是请你吃饭,你想吃什么,自己随便挑。”因为人流拥挤,摩肩接踵,对方听见说话,不得不往他的身旁靠了靠,“唉,就是这块,上次买菜我还被偷了100块钱呢。”与此同时小声咕哝抱怨。

“哟,你还会被偷钱呢?”

韩文清打趣他。

“别提了,上次我就站在店铺旁边,跟老板砍山药的价,刚砍完一转眼,现金全都没了,只剩手掌心攥的5毛钱。”叶修说着,抬起胳膊朝韩文清摇了摇,绕过菜摊。

菜摊罗列,新鲜的泥土气息浓厚沉重。

“最麻烦的是那阵菜场改装翻修,信号也不好,现金没了,我想微信扫码,结果拿着他家二维码塑料牌子,由店门口一直走到了菜场门口。”叶修望向对方,一脸“不堪回首”的表情。韩文清闻弦歌知雅意,移开视线,闭嘴笑了起来。

“不至于吧,笑成这样?”

叶修斜眼觑道。

“是吗?”韩文清说。

他昨晚深夜出了急诊,上午查房,接着两台手术排班,见缝插针地收了新病人,现在还被困顿在空气浑浊的菜场里,人其实已经很累了。然而此时此刻,他转回视线直视叶修,笑意却依然好整以暇,不动声色地悬在那里。

“你再笑?”对方威胁。

韩文清从善如流,随即又给他笑了一个。

叶修见状,虽然哭笑不得,却也不愿意跟他这个难得调休放假的人认真计较,“家里绿叶蔬菜已经够了,”他吸了口气,只能重新看向菜摊,“再买块冬瓜红烧,然后凉拌茄子,行吧?”

“什么都行。”韩文清说。

“嘁,明明吃辣椒就不行。”叶修默默腹诽了一句,没说出声。

谁料韩文清好像练会了读心术,或者如何,叶修话没说出口,竟然也能猜到。他看了身旁一眼,语气沉稳,“我现在吃辣椒也是可以的。”

“哦,是吗。”出乎意料的是,对方听见,颜色却也没什么变化,只伸手朝菜摊老板比了个大概厚度,让他帮忙切一圈冬瓜上秤,接着挑出两个紫得油亮,圆滚滚胖嘟嘟的茄子递了过去,“麻烦称一下。”随后抬起视线,“那晚上烧菜炝锅,我就放张佳乐送的干辣椒了。”

“好,听你决定。”

韩文清点头,接下了塑料袋。

走出菜场,空气变得流通,环境也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喧嚣嘈杂。街道两畔,浓重的秋意与干燥轻薄的尘土气味很快变得清晰,塑料袋充盈饱满,彼此拥挤,连续不断地簌簌作响,仿佛夏天的孜孜不倦的蝉鸣。叶修听着,单手点了根烟,不知道是好心好意还是良心发现,腾出右手帮韩文清拎菜。

“…上星期你门诊收的病患,天幕肿瘤,打算什么时候做?”韩文清忽然问。

“嗯?”

这个提问来得突然,叶修愣了一下,最终反应过来,“下个星期,周四。”他叹了口气,说着眯起眼揉了揉眉心,“老冯把关,雪峰和我一起上。科室会议讨论,做了两套抢救保底的方案,不过希望到最后能一套都不会用上。

“术前谈话呢?”

“我在门诊收的人,负责主治,肯定是我去谈。”他侧过脸,目光平静,路旁几株玉兰疏朗明亮地点缀在高高的枝头,犹如翩翩白蝶,天朗气清,簇拥着好像飞在了云端上。

漂亮极了。

“前天早晨查房,通知手术日期,老人家跟我说了一句话。”叶修说,继而抖落烟灰,“他说,我很感激你,我现在年龄已经90多岁了,带着肿瘤在医院辗转,早就是半截身体埋在黄土里面,事到如今,有什么还不能够去搏一搏的呢?我不怕死掉,只是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下去。”

树叶声响哗啦。

风拂过来。韩文清闻言,停顿几秒,随后忽然伸手,按了一按对方的后背。平心而论,如果规避风险不做手术,坚持保守治疗,吃药放射,患者未必不能存活;然而作为医生,他和叶修却都很清楚,“生命长度”永远不会代表“生命质量”。

“存活”不是“生活”,一个字的差别,却间隔了医疗技术,社会环境,政策条款与职业道德。要迈过这一个字,要迈步许多人情冷暖。世事艰难、风霜雨雪的地方,好像是在江河湖海里笔直地立起一根木棍。

一排麻雀站在树枝啾啾鸣叫,胸腹浑圆,羽翅光滑,间或摇头晃脑。

“…你没问题的。”但沉默以后,韩文清说,他放下胳膊,落叶松软酥脆,伴随着脚步声“嘎吱”作响。结果叶修闻言,抿了抿嘴,竟然笑了起来,“怎么老韩,你这是闭眼胡吹我呢?”说话间,香烟已经烧到结尾,骤然熄灭了。

韩文清却没有看他。

最后一段小路快要走完时,斑马线与红绿灯附近,人潮温暖,路旁一家卖糖葫芦的小贩推车迎面走来,叶修看了几眼,脚步刹那停住了,忽然朝身侧韩文清示意,“哎,吃不吃?”

“干净吗你就吃?”韩文清问他,职业洁癖本能地显山露水,习惯性蹙起眉毛。

“不至于吧。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的。”叶修说着,论据敷衍极了,显然根本没尝试去跟韩文清较真辩论,说完回头,已经兴趣盎然地掏起荷包取钱了,一只手紧接着往熏黄的玻璃橱窗里指,“拿根草莓的,对,就是最靠里的那根。”

“…我要山楂。”

于是,韩文清只能说。

“别啊,我一个人吃不完一根,到时候浪费了。”谁料叶修买完竟然就不让对方买了,韩文清闻言,满脸全是出乎预料的匪夷所思,不可置信,“你请我吃饭,还要我吃剩的?”

半晌后,他问。

“这么计较?那你吃第一颗嘛,你吃完我吃剩的。”叶修听见,态度潇洒,斜斜地把糖葫芦递给了他,“哥让着你。”

不经意间,街口红绿变换,车辆熙熙攘攘,原本聚集起来的人潮却已经转瞬解构,仿佛云雾或者沙砾。热气消散,气温重新变得凛冽,韩文清捏着木刺粗糙手感冰冷的糖葫芦棍,陪叶修继续别无选择,顺理成章地等第二个绿灯。

“…这么甜。”

他沉默着咬了一口,很快不动声色地皱眉。

“还你。”

“不吃了?”叶修看他跟黑洞吞噬航舰一样,一口吃了一整个草莓,“不要客气,再吃一个?”

韩文清盯了他会。

又吃了一个。


“王杰希的药?”

回到家,换了拖鞋,韩文清把装鱼的塑料袋刚放上餐桌,就看见最靠里的餐椅上堆了一个快递箱子,显然已经拆了很久,一包一包提前熬煮好,只需微波加热的塑料密封中药汤剂装了半箱,封口是微草的暗标。

“嘿,快别说了,”叶修听见,把鱼和蔬菜提到厨房,拉开冰箱的冷藏柜门想挑番茄,与此同时声音沉闷,很不在意地笑了起来,“喝了这么久还没喝完,我觉得我愧对老王,都要不敢去见他了。”

韩文清端详几秒,“王杰希一副汤剂就是10天的3餐份量,你喝了多久了?”他拎了一袋药出来,“到现在还剩一半?”

“没记,15天吧?出急诊手术有时候没空,有时候忘带了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叶修说着,揪出一捧青菜扔给对方,“帮个忙,不新鲜的直接扔垃圾桶。”纯属想要避重就轻。

这个时候,桌角上放的冰糖葫芦,草莓只剩了最后两颗,裹着的那层糯米纸已经有些破裂,很轻很飘,好像立刻要消融在暖气丰沛的屋子里。叶修说完话,韩文清却没有什么回应,面无表情地顿了顿,继而伸手拿起药和剪刀,进厨房拉抽屉找了个碗,药倒出来,微波炉快热50秒。

“趁热。”

根本不是商量的口气。

“我马上喝,你择菜。”叶修没办法了,药已经递到面前,只能抬起碗一口喝干净,喝完嘱咐,“不用洗,放水槽就行。”结果韩文清不以为意,依然秉持了“此刻事,此刻毕”的规矩,执拗地把碗洗了,严谨自律到快要让人生恨。

“吃点甜的?”洗完问他。

“行了啊你,”叶修闻言,彻底没脾气了,简直是对韩文清哭笑不得,“喝完药哄吃糖,不至于吧。”

“你糖葫芦没吃完。”对方实事求是。

“我放着!”

叶修说完,转身放倒砧板,很快把茄子、冬瓜削皮,切成条段,一个上了蒸锅,一个暂时堆在汤碗预备红烧。等他最终拿鲫鱼出塑料袋,略微冲洗,打算重新刮鳞时,韩文清已经择好青菜了。

“煮汤?”

“番茄鱼汤。”

青菜没什么泥沙,三遍洗下来已经差不多干净,对方做完,看着叶修得心应手地刮鳞去腮,剔掉鱼线,驾轻就熟清理了内脏。

“姜蒜呢?”他问。

“在小阳台。”

平心而论,说到做鱼和海鲜,韩文清生长Q市,经验口味都比叶修熟悉得多,整个过程站在旁边偶尔点拨两句,什么时候,什么佐料配比,姜丝蒜瓣,什么火候,鱼汤最后烧出来,好像变成他在烧一样。

“干脆你掌勺得了。”叶修调侃。

“那烧出来是算你做饭还是算我做饭,”韩文清问,伸手拿了陶瓷垫子,“到时候这顿吃完,你又要请我再吃一顿。”

右侧煤气炉灶上,茄子慢条斯理地蒸了10分钟,蒸熟凉拌,红烧冬瓜。结尾叶修飞快炒掉了青菜盛盘,三菜一汤,一人一碗米饭一双筷子,鱼汤巍巍摆在正中,楚河汉界,泾渭分明。

刚好六点半。

“事情太杂,早餐列清单的时候忘写枸杞了。”叶修说着揭掉围裙,拖开椅子坐下,表情露出一丝遗憾,“红烧放点枸杞口感更好,有甜味。”

韩文清尝了一块,语气诚恳。

“不错啊。”

“行吧,”说真心话,这个世界没人会得到了称赞却不高兴,“归根结底是请你吃饭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,赏光就行。”叶修听见,也不谦虚,立刻就顺水推舟给自己鼓了鼓掌,“对了,”说完,拿起筷子,“上午我看白言飞在朋友圈发牢骚,老魏也在评论调侃,说你们科最近都快变成养老院分院了。”

“最近是老年人收得多,”韩文清听见,停顿几秒,神色难得泄露出一丝疲倦,“走廊几张病床加的全是高龄患者,下星期本来排的一个内固定手术也是。”

“怎么?家属想反悔不做了?”

叶修问。

“是。93岁,左股骨粗隆间骨折,骨质疏松,高血压3级高危,除了老年痴呆,甲状腺功能也有问题。心脏彩超、血气分析跟胸部CT结果出来后找心内、呼吸科做了会诊,肖时钦给的诊断是心律失常-频发房早。术前谈话完后,家属觉得风险高,术后照顾麻烦,要请护工,要花费调养,手术并发症也复杂。”光影变换,韩文清靠上椅背,鼻梁投落小块阴影,擦亮轮廓,“…但现在这种情况,非手术治疗风险只会更高,我根本不可能去考虑牵引。”

“93岁了,再做手术,妙手回春,也做不到39岁。”叶修闻言,漠然牵了牵嘴角。这种事情在医院司空见惯,哪号科室都有,小辈表现得恭谦孝顺,只是害怕落给亲戚朋友把柄口舌,添油加醋做成茶余饭后剔牙闲聊的谈资。“人命关天”并不关天,关天的是“拿钱买命”是否值得。

“再谈吧,必须要做。”

可韩文清说。

治病救人,他想方设法都是要做的。


叶修洗了碗出来,看见韩文清坐在沙发上,手旁是第2版《人体彩色解剖图谱》,正摊在腿部神经走形一章,铜版纸质地厚重,因为没有遮挡沉沉下坠,缓慢合拢;茶几摆着削好的梨和苹果,很像一瓣一瓣簇拥盛放的花,客厅暖气很足,人已经睡着了。

“老韩?”叶修沉默了会,走过去弯腰试探地喊了一句,“老韩?”接着又喊了一句。可人却依然睡得很熟。他“啧”了声,思索几秒,只好抬起胳膊,继而很轻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对方,“老韩,想睡觉就去床上。”叶修说,几乎是劝慰的语气,口吻柔软又低沉,气音就像是微风,湖面泛起涟漪,听起来简直分辨不出到底是要喊醒,还是不喊醒人。好在外科医生,摸爬滚打了多年,积累培养的素质就是“要睡就睡,要醒就醒,随叫随到”,第二句话声音落地,韩文清已经醒了过来。

看见叶修。

叶修的手还放在他肩膀上,轻飘飘的,几乎没有什么重量,因为刚洗完碗,还始终残留了一点水汽。韩文清看着对方,他已经清醒了,然而这个时候,心里却好像依然睡熟般,有块位置忽然就覆水难收地坍塌了下去。“…叶修,”于是他听见自己说,声线沙哑,“你和我在一起吧。”

叶修闻言,神情平淡,仍然认真专注地望向韩文清,然而在一小段没有说话,或许很短很长的停顿以后,他突地笑了起来,“怎么啦?老韩,”继而说道,笑眯眯地,“睡迷糊了?”

气氛依然静谧。

“原来就是这样,了。”韩文清凝视片刻,想。人容易在一些特殊时刻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好像这个时候。这样一个仿佛进退维谷、前后两难的节点,他记起来的却是有一次和叶修吃饭,餐馆位置是苏沐橙跟楚云秀推荐的,在五道营,门面精致,装潢也很精致,两层楼高,二楼楼顶有一半露天,室内室外拿了两扇移动玻璃分割,视野开阔,光线饱满又明亮。他们去得很晚,两张景观最好的露天餐桌早已经被人提前预订了,两对情侣,最终只能要玻璃门旁的位置。韩文清坐下点菜的时候看向对面,看见叶修隔着一扇玻璃在看露天餐桌旁蹲着的一只橘猫。

“吱吱。”气流在末尾尖锐地发出咻咻声,叶修好整以暇、漫不经心地学着老鼠叫。

“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”他想。

认识叶修的时候韩文清18岁,一个学校,一个专业,一个班级;现在他已经30多了,他们在一家医院,两个科室,上下层楼,容易也不容易相见。

“嗯。”

韩文清闭了闭眼睛,但很快就站了起来,“我知道了。”他依然记得自己在叶修衣橱留了两件衬衣和一件外套换洗,“我拿几件衣服就走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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