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古道
王鲲鹏穿过儿童公园、过珍珠路,下到四中时才不到五点,烧饼铺老板把三轮车停在校门对面挂了价牌,烧煤起灶;揭开面团塑膜开始揉面。
今天到周末,没放学,路上还没什么人,这时候在街上的尽是成绩稀烂、拉帮结派的小大混混。他从校门口走过,身后追着油、面香气与火炉热气,下个拐角,王鲲鹏绕进小巷,“悠活网咖”几块塑料门帘在烟气积年累月的熏染之下焦黄,门内昏暗,却仍坐满人。更多小孩还在走廊晃,想守出空位。
王鲲鹏站在门口,过了几秒,找到徐云风,对方腿叉开蜷在角落,黑眼圈比眼睛还大,面前摞满了啤酒罐、烟盒、快餐盒,耳机挂单边,身后蹲了个套四中校服的混混,“……你这个不行,”男生边看边指点,“自己不行换人玩儿行不行?不是这么打的!”
“妈的,”打的人啐了声,把对方手摔开,“小屁孩子懂个几把,滚边儿去。”
“狗日你妈了个逼!傻逼玩意儿会打你……”
玩游戏的人听见,手伏在键盘上,仿佛置若罔闻。但下个刹那,初中生却忽然浑身不受控制,在平地之上头倒栽,磕进地板。
辱骂声戛然而止。
“……疯子,”有人突地沉沉出声,“你想干什么?”终于迈步走过去。
徐云风这时打下了对手,听见声音,也不回头,只像意料中般冷笑了下,“怎么?”继而满不在乎道,“王所长,还是这么仁心宅厚,打抱不平啊?”
王鲲鹏听了,却仿佛没听见,只又走近几步,随之低眼,瞥了下已偃旗息鼓,变得惶惑又茫然的初中生,“…怎么?”又片刻,他开口问,“还不想走?”
小孩儿懵了许久,如梦初醒,飞快窜出门。
“吓唬人吓来吓去,永远是这招,也不嫌腻。”对方鼻子中嗤了声,“自恃身份故弄玄虚。”
“你倒是不自恃什么身份!”王鲲鹏少见的冷下脸,厉声打断,“他是个普通人,还是小孩儿。我刚才若不出声,你一个过阴人召了阴差想干什么?”
“只许你州官放火,老子也想仗势欺人,吓吓人玩儿不行?”徐云风讽刺,“何况你不也动手,让跟着自己的几个鬼把阴差弄下去了么?”
王鲲鹏铁青着脸看对方重新戴上耳机,半晌,终于叹气,从旁边拉了张圆凳。刚要坐下,电脑前的人却猛拍了下键盘,大声“操”了句,随即狠狠地抬起手去抓桌上的啤酒。哪知早喝得什么不剩了,徐云风见状,呸了下,吐了口唾沫,满脸阴森地又去抓另一个,又摇了摇,居然又是个空罐。
人一气之下,低头翻起裤兜,谁想连翻两个,全都空空如也。
“……看什么看?”
徐云风顿时气急败坏地将手一撤,望起王鲲鹏,“看个屁!没见老子没钱买水了么?”
这一声引起了许多人注意。王鲲鹏却早习以为常,他站起身,把走廊中的凳子朝旁边移了移,才走去门口柜台。
收银的小妹早望向这边,王鲲鹏见,扶着眼镜笑了笑,从皮夹里抽了张百元的整钞,“麻烦,拿瓶水。多的钱不用找了,那个客人之后再上网,网费就从里面扣。”
对方自冰柜抽了支农夫山泉递过去。
“谢谢。”王鲲鹏开瓶盖走回地方,把水放上桌,“水。”
屏幕内正在激战,徐云风匆忙瞥了眼,头都扭回去了,才反应过来,“操,嘴巴淡出了个鸟了,谁他妈喝这个?”
“那你想喝什么?”
王鲲鹏目光扫过电脑和电脑下堆积的成打的酒罐,“喝酒?不喝都打不赢了。”
“滚蛋!”对方大怒。
王鲲鹏站了片刻,拿起水走回收银台,“不好意思,再麻烦要瓶可乐。”
收银小妹看见对方手上开过的矿泉水,“这……”表情变得有些犹豫,“开了就不能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王鲲鹏伸手把水放在一边,又掏出十块,“这个也不用找,多的放在之前的里面一起算。”
他返回去。打游戏的人这次运气不错,打赢了对擂,正眉飞色舞,但一见王鲲鹏跟手上的饮料,脸眨眼又变了变。
“怎么?”王鲲鹏太熟悉对方,“也不行?”边了然说,手里却仍把东西放入桌面。
徐云风把椅子转开,凝视一会儿,突然哼笑了声。
“你儿爱喝?”
他话里有话,果不其然,下一刻接着便道,“喝多了杀精啊。”
王鲲鹏面不改色地望着人,过了片刻,直接伸手从皮夹里取了几张钱,“想喝什么你自己买。”
徐云风见,瞟了一眼,切了声,捏起钞票塞进夹克,“喝这老子不如喝凉虾。”随即头也不回地出了门,“叫电脑的位置给老子留到!”
出了网吧,冷气没几步就褪净,人被太阳激得眯起眼,嘴啧了声,边伸手扯领子仰头,“妈的。”
两人沿着四新横路,下致祥路走到郑信记门口。这时临近放学,又到周末,门口队排得气势。王鲲鹏瞥见身边的人使劲皱眉,“怎么,”笑了起来,很闲适地问,“还喝么。”
“喝啊。”对方立刻冷笑。
长队在街道上绕弯。王鲲鹏在队外,徐云风站在队中,百无聊赖,掏荷包开始抽烟。
一个小姑娘排在他前面,队挪到一半,被熏得终于忍不住,“……你没有公德的吗?”猛转过头指着满地烟屁股,脸憋得通红开始骂,“没看见周围多少女人小孩儿?抽几根也算了吧,有完没完了!”
徐云风闻言,挥手扇了几下烟。
“你管我有没有公德?管得着么?”
“公共场合,做的不对还不能叫人说?”
“你管老子不听,你能怎么样?”徐云风挑下眉,“要不这样,我还单身,你当我伙计?这我可能还愿意听。”说完,他也不等人回复,自己哈哈大笑。
小姑娘嘴唇气得颤抖,面色苍白,过了半晌,甩下句“流氓”,转身拨开围观的人挤了出去。
徐云风不以为意,又夹了根烟,还没点燃,“队还长。”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将他格住。
他抬起头,“换我排一会儿。”王鲲鹏说。
徐云风斜着眼。
“怎么,”对方没看见般问,“排到不也是我付钱?”
过了几秒,“……还排个屁。”徐云风转身,面无表情,将手抽开。
王鲲鹏停顿片刻,随即向前后排队的人礼貌点了点头,站进队。
徐云风边点起烟,猛抽了半包,边沿致祥路往解放路桥,走到头时烟抽完,他上小卖部又买了包,蹲下在地上拆了包装。
过了片刻,他突然起身,调头朝回走去。
郑信记的门口,队仍排得很长。徐云风嘴巴咬着烟,毫不费力瞥见王鲲鹏正站在店门口掏钱结账。距离不远处,有几个才排进队的初中生正拿眼睛不住地瞟人。
徐云风盯着队头上,王鲲鹏上身穿的是挺括体面的名牌夹克,皮夹、金边眼镜,人显得斯文、人模狗样、衣冠楚楚。
头发却扎着道髻。
他看了几秒,人一动不动。几秒后,将口中咬烂过滤的烟吐下地。
王鲲鹏买完凉虾,刚回身,看见徐云风倚在街对面的灯柱子旁。
“不是不喝了么?”他走过去问。
徐云风撇了下嘴,伸手一把夺过袋子,“不就排了半个队,”出言讥刺道,“还欠了你一样。”
王鲲鹏突然叹了口气,“是。”接着说,面上无奈苦笑,“哪儿来你欠我的,都是我欠你。”
话音刚落,徐云风神色骤变,脸已全然阴郁下去,他上前一步,连袋子带未开封的饮料砸下地面,揪住王鲲鹏衣领,“你他妈少话里有话!”
凉虾泼出来,溅上他脸边。
徐云风眼中颜色锐利、怨恨,“你他妈懂个屁!”他扼住人咽喉,一字一顿。
王鲲鹏脸上的眼镜被人扯住领子带歪,受迫仰起脸,在这个四周围观的眼光烤炙下,仿佛狼狈且窘迫。然而意料之外,他面无表情,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姿势,直到许久后,徐云风自动退开一步,撒开手。
随后,“给。”王鲲鹏抬头,将剩下的自己喝的又一回递去对方。
徐云风皱住眉,甩了下胳膊,“还喝什么喝,”烦躁道,“喝个……”可未说完,“操。”他暗骂了一声,望向对方衣领下泛青的喉咙。
他咬牙,把眼前的东西拽下来,“妈的。”
两人沿致祥路走向下,直到走到解放路天桥拐角,王鲲鹏回头说了句,“等下,我去买半斤饼。”说完,也不再理会人,走过去排在老婆饼店门口。
“自己老婆都跑了,还有闲心在这儿买老婆饼。”
王鲲鹏听见,脸重新冷了下去,“不说话,没人把你当哑巴。”
徐云风嘴巴叼着吸管,“你董玲分居,和我发脾气算什么本事。有本事,你低头去把人求回来啊?”
王鲲鹏抿紧嘴唇,过了许久,终于才艰难之极地把脸克制地转回去。
“……你儿心情不爽,想找事,我不和你吵。”他绷紧下巴,“你现在要说什么,都随便,我听了,只当没听过。”
他说完,队刚刚好排到人,王鲲鹏走上前,嗓音都仍僵硬,朝着柜台内对老板道,“麻烦,芝麻和绿豆的各一半,称半斤。”
“还是分开装撒?”老板问。
王鲲鹏点头。
打包完,老板还送了几个肉松饼。店铺的生意已经不怎么景气了,自打解放路步行街开张,除却郑信记这种老牌,小店都渐次没落下去。
买完东西,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天桥,走到桥中心,王鲲鹏忽地停步,继而朝桥下望去。天桥底车道宽敞开阔,吹上叫人感受拥挤又热醺醺的风。
徐云风沉默着看了会儿,半晌,他嘁了声,随即上前,猛地把人撞了下。王鲲鹏被迫侧过脸。
“我喝不下了,你儿喝不喝?”徐云风视而不见,没话找话地将手里还剩半杯的杯子晃了晃,“不喝我扔了。”
对方只冷冷把他望着。
“操,这么多年一个酒瓶嘴对嘴都喝那么多次了,你不会还嫌弃老子吧!”徐云风装傻,“行,行,”又把吸管抽出来,调了个头,重插进去,“喝不喝了。”催促说。
良久。 “……你个傻逼。”几步外,王鲲鹏轻声说。随即松下颜色,拿过杯子。
徐云风松下肩膀,撇过头,抱着手撑在栏杆上,过了一会儿,他朝人扬扬下巴问,“那个,”示意对方袋子,“给轩轩买的?”
王鲲鹏嗯了声。
“饼店生意不行,支持不了多久,再两年就要倒了。”
人又平平地嗯了声。
“郑信记倒还行,但刚才排队我听他家儿子觉得这门面做起来辛苦,有蛮多人一直在找他们家买配方,十几万几十万都有,还有其它的吧,他妈不让,但大儿子不愿意每天这么辛苦了,可能没几年店给了他了,方子也还是要卖出去。”
王鲲鹏平静了几分钟。
“现在看,”终于开口,“不论哪个行当,都逃不过兴衰轮替的道理,”他不像笑地笑了下,“‘白驹过隙,势不可挡。’”又将手放下,偏过头,“疯子,你懂得,确实比我要早得多。”
他睁开眼。身体之中,大小周天运转已过一个循环。
古道中在这时,环境全昏淡又凋敝,许多地方已坍塌、垮陷下去,各处岌岌可危。人未走的每一段路,仿佛都和已走过每一段毫无差别。
一个人待着,时间自然而然便会变多,无论是谁,变得百无聊赖,最终也都只能把旧事翻出来反刍。疯子之前六年一人在古道之下,如果不琢磨如何与张天然斡旋,不出所料,日子估计也庶乎近之。
王鲲鹏思及此,禁不住又笑了下。
他下古道前一年,点心店便关了门;郑信记倒还开,生意一如往常,也没听老板要卖了配方。然而徐云风读人心的功夫,从未错过,配方必然会被卖出去,无非他看不见了而已。
王鲲鹏垂下眼。 半晌,他整理了下衣襟,立起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