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
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。

“再…让我睡一会儿，就10分钟，”叶修说着，缓慢侧过了半身，好像劝慰又漫不经心地抬起胳膊，那只手没有躲避，果然被他轻易地握住，“别闹，老…”

他猛然睁开眼睛。

“嘿嘿，”一个声音响起来，苏沐橙蹲在狭窄又风雨飘摇的长条躺椅旁边，“这次可不能怪我吵醒你哦，”她环抱双膝，笑眯眯地望向他，空出的一只手掌提着塑料袋，“是你自己让吴师兄喊我给你订饭的，雪峰哥下班了，现在都过去半个多小时啦。”

一句话几个词，几句话也很短暂，下个刹那，叶修已经翻身坐了起来，“胡闹，”躺椅顿时发出了“嘎吱”的呻吟声，“一个女孩子，深更半夜怎么跑到男更衣室来了。”

“就是因为现在是凌晨1点钟，快2点啦，这么晚，门诊没什么突发，不说更衣室，手术室也早就没人了。不然我能溜进来吗？”苏沐橙做了个鬼脸，模样狡黠又精怪，“再说，谁叫你不睡医生休息室，非要躺在这里的！”

“狡辩吧，你就。”

结果他听见，却也没法认真计较，只能很妥协地叹了口气，好像无可奈何又好像放任自流的模样，“下不为例啊，饭呢？”

“饿了吧！”对方乐呵呵地把塑料袋提了上来，满脸“就猜你不会说我”的得意，“海鲜粥，我拿科室微波炉热过了！”

叶修笑了笑，伸手去接餐盒，谁想刚刚抬起一半，突然僵住了。

“怎么了！”苏沐橙心念如电，紧张得立刻就要去扶他，然而对方停顿片刻，依然平静地摇了摇头，只示意她不要动，“没事，躺椅太硬，不小心落枕了。”叶修言简意赅，随后又说，“粥给我吧，不严重。”

苏沐橙见状，“…我就说了！”她沉默了几秒，随即少见地变得颜色锋利，把几个字挤出牙缝，心急火燎又气咻咻地皱眉，“多少遍了，让你乱七八糟地睡吧！睡哪里不好，非要睡这个破椅子。你坐好，转脖子给我看，转啊——看吧，果然只能转一半！怎么会不严重？先吃饭，吃好饭我给你拿膏药贴！”

不得了了，他想，有点儿听天由命的感慨，继而在心底不露声色地叹气。粥还是气势汹汹地到了手上，但不像粥，像碗香气四溢的炸弹。叶修端详了会儿，“扭个脖子，到明天就好了，”他忽然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对方肩膀，抬起眼睛，“怎么这么生气。”

“没有生气！”对方杀意腾腾地说。

“嗯？真没生气？”他明知故问，问完就笑了起来，笑声戏谑，“那麻烦我们苏医生赏个脸，给把勺子我喝粥呗？”

“！”苏沐橙愣了愣，接着一惊，她最开始还以为叶修是在故意骗人，结果憋着气转头一看，根本来不及气了，对方手掌果然什么能拿来吃饭的东西都没有，是真的。海鲜粥的塑料盖子被他掀开，只剩水汽与雾意百无聊赖地蹿。

“勺子勺子，”她赶紧翻身找，找到后又飞快举给对方，“勺子！”

“哎，谢谢苏老师。”叶修笑眯眯地说，“苏老师辛苦了。”

“说什么辛苦不辛苦，都是糖衣炮弹！”她哼哼两声，期间反应过来，迅速做了个“看穿你谄媚了，小样儿”的表情，又把塑料勺子递了过去，“我要先走回科室了，喝完粥不许跑掉，别想就这样能蒙混过关！”

“哪能啊，”他随即好脾气地顺毛，“一切都听苏老师安排。”

苏沐橙走得很快，脚步踢踏声响起来清晰又空旷，更衣室瓷砖上倒映的人影转瞬已经变淡。叶修坐了会儿，紧接着翻出手机，打了个电话，“问个问题，你们科今晚谁值班？”他说。

“我。”对面回答，“你刚下手术？”

“电话接得这么快，猜就是你，”叶修笑起来，“10分钟后腾我个空。江湖救急，睡更衣室凳子又睡落枕了，脖子动不了，帮忙推一下。”

“干什么呢。”

“咦？你这就回来啦？”苏沐橙听见响动，很快转身，“药我已经拿出来放桌上了！”视线也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来。医生办公室门被推开，发出“吱呀”一声，叶修将工装脱在椅背上，伸手解掉衬衫最顶端两颗扣子，饱满又充盈的暖气不动声色地溢了出去。

他笑了笑，语气几乎是调侃，“等这么久，有没有怕我跑了？”

“嘁，你小心哦，食言而肥可是会长胖的！”苏沐橙听见，好像恐吓又好像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，幅度很小，但声调挑衅极了，然而下个刹那，这个人却很快又重新笑起来，“你都已经答应了嘛，”她说，声线柔软，“又不会骗我。”

“帮个忙？”

叶修闻言，拖了把椅子坐下，继而拉低衣领，露出后颈与肩胛，“刚让张新杰江湖救急去了，正好轮到他今晚值班。”

“他一个人？”

“怎么能，小宋也在。”

说话间，苏沐橙已经关掉电脑的病例系统，“…哎，推得这么红，多大仇啊。”她走过来，瞥见对方裸露出的皮肤，手底撕开膏药，很不满意地就咕哝了声，完全就是个故意挑刺儿的难搞模样。

“行了啊，”结果叶修却笑起来，“张新杰的手劲儿比起来已经算平常了。”

苏沐橙闻言，突地难以觉察地顿了一秒，几乎没有痕迹。

“…你还不如去微草找王杰希呢！”她继而摸了摸人，很认真严谨又研究地看了会，“是不是这里，就贴这儿了啊。”

“老王？”谁想叶修听见，表情难得色彩斑斓起来，“他？算了啊，”整个人挥了挥胳膊，立刻叹了口气，“我上次开的药到现在还剩半箱没喝完呢，这会儿要再去微草一看，他那个鬼脾气，把个脉没完没了了就。”

“你呀，活该！”

这个时候，苏沐橙就算再怎么心疼叶修，表情也是啼笑皆非了，简直别无选择，“好了好了，贴完了，赶紧给我走人。”她说着，又动作迅速地伸手揪了揪对方肩膀示意，力气还不小，“回家睡觉！麻烦精。”

“行行。”叶修见状弯起嘴角，很懒散地抻了下手臂，尝试性上下左右活动了一圈，“衣服帮我挂橱柜啊。先走一步，你好好值班，有事…”

“有事也不会call给你啊。”

对方哼道。

“啤酒？”

孙哲平问。

“酒？”

韩文清看他，神情平淡，“不喝。我明天早晨要上台，还有手术。”

“什么手术？”

“左股骨粗隆间骨折。”对方说，又翻页瞥了眼菜单，“高龄，心内呼吸几个科室给的会诊结果也不好，我还担心术中术后的并发症…到时候具体看情况吧——你要什么锅底？鸳鸯？”

“谁跟你鸳鸯，”孙哲平头也没抬，“红锅，再来个焦溜鱼片。”

“就这些？你够吃？”

“不够再点，怕什么。你人坐在这儿，我还怕结账的钱包跑了？”

“行啊，”韩文清见状，点头，伸手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，“两碗米饭，加个青菜，要广东菜心。”

服务员在熙攘人声里又模糊地重新报了一遍菜名，很快已经去下单，餐馆热气腾腾，走路仿佛都要被逼得脚不点地。两个人茶杯依然是空的，光照里可怜兮兮地惨白。韩文清没说什么，提起壶一人倒了一杯热水，“请你吃饭，”他说，“结果你就想吃这个？”

“怎么了，天冷就该吃羊肉。”孙哲平闻言，一副“理所应当，天经地义”的表情，“我还想喝酒吃肉呢，你又不点。”

“你可以一个人喝，吃完饭我app找代驾送你回去。”

“算了，多少年同学，我还跟你计较这个？”对方听见，很快毫不在意地笑起来，“不过你说一个人请吃饭还真就一个人请，叶修人呢？”

“今天？”韩文清把筷子抽出封套，“周四，手术吧。之前全院几个科室派人一起会诊的一个病例，你下午不也排的手术？”

“我手术室又没碰到他。”孙哲平扬眉，“就算手术差不多也该下了，现在快8点，几个小时了都。”

餐馆人声鼎沸，韩文清就在这个人声鼎沸的时候里偏头点了根烟，“天幕肿瘤，”他继而拿打火机示意对方，把烟盒扔了过去，“高龄患者。”

“会诊你去的？”

对方问。

“新杰去的。”

孙哲平接过火机，抽了支烟出来，“他一个人烧命不够，”随后近乎嘲谑地哼了一声，下个刹那，烟已经燃起来，“是一贯地能找麻烦。”

用餐高峰，走廊里一些服务员四下奔走，跑得仿佛要飘在地上；另一些则始终置若罔闻。沉默片刻，“…服务员，”韩文清突地举了下手，“不好意思，麻烦您拿个烟灰缸，”他指了指空荡的桌子，一个人应声停下，刚要开口说“好，您稍等”，“再拿一瓶啤酒。”对方却继续道。

“常温还是？”

“冰的。”

韩文清说。

孙哲平看对面。

“等会儿一起找代驾。”对面的人望他，也没什么表情。

结果烟灰缸等到最后依然姗姗来迟，孙哲平等了一会儿，是真不太好等了，就将积灰点了在餐盘边缘，喝完剩下几口茶。

“你就是太喜欢他了。”

他说。